直到有一天我得知,我妈的死不是意外。
原来他也可以跪在我脚边,想要求得我原谅。
我对宫祈死心是在我妈忌日那天。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墓园地面湿滑,我在接他电话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艰难地爬起来,捡起掉落在地的手机。
屏幕摔裂了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电话。
等我回拨的时候,那端无人接听。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进了某社交软件。
沈俏刚发了一条动态:【生日有你们,真好。】
她脖子上的那根项链,是我挑的。
他爱沈俏这件事,他从来不屑于对我藏着掖着。
宫祈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
喝得烂醉,由代驾送他上楼。
代驾搀扶他坐上沙发,三番两次欲言又止。
我倒了杯水给代驾,看他辛苦,付钱时多给了一百。
临走前,他低声提醒我:「你老公,在外面可能……」
他没有说下去。
成年人之间,提示到这个份上,大家已经心照不宣。
我微笑着点头,和他说谢谢。
这是我最后留给自己的体面。
关上门后,我依旧扮演着一个好妻子的角色。
给他倒水、替他擦脸。
他脖子上的吻痕却怎么擦也擦不掉。
我喂他喝了醒酒汤,沉默着等他清醒。
窗外灯火万家,霓虹灯的光明明灭灭地,照亮他的侧脸。
在我几乎快要陷进回忆里时,宫祈醒了。
「我怎么回来的?」
「代驾送来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显得很疲倦。
「抱歉,本来说好要去接你的,但是……」
我并不想听他的解释:「我知道。」
很难想象的是,这段婚姻其实是宫祈一手促成的。
彼时沈俏的事业正值上升期,却被狗仔拍到了她和宫祈亲密进出酒店的画面。
那时候她有男朋友的,公司给她绑定了 CP,正炒得火热。
对家有意搞她,铺天盖地的通稿,说她对感情不忠、脚踏两只船,让她的事业陷入低谷。
宫祈联系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结婚。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
宫祈强调了一句:「假结婚。」
我的心在那一刻就凉了下来。
可我从来不擅长拒绝他。
他为了沈俏的事业,为了她的脸面,甚至不惜结婚,让我发个声明。
用我的名义担保,他和沈俏什么都没有。
那时候我有个好名声,四处演讲,坎坷身世感动激励无数人。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是除开家世、学历以外,我和他唯一相似的地方。
我们都是舔狗。
他舔到最后不知道有了什么。
而我,有了一桩名存实亡的婚姻。
「现在几点了?」
「四点。」
「你一直没睡?」
「嗯。」我很平静,「桌上的离婚协议你有空看一下吧。」
他很惊讶:「离婚?」
「嗯。」
「顾青,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他眉头紧蹙,看起来不怒自威。
「我知道毁约的代价是什么,那些钱我会尽快赔给你。」
我们签订了协议,这场假婚姻本应该持续六年。
可我实在演不下去了。
我的人生曾经过得一塌糊涂,是他让我看到了光。
现在这道光过于黯淡,已经没了追寻的必要。
「顾青,我以为你能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清楚,我不过是个断臂村妇。
能攀上他,是修也修不来的福气。
「离开我,你会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认认真真盯着那张我爱了很多年的脸。
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从你那里拿的,我都会还给你。
「离婚协议上都已经写清了,还有什么漏了的,直接告诉我就可以。」
其实回头看一眼,我也从来没想过,我能走这么远的路。
从小山村走到大城市,进入大学,一路走到如今,成为教育集团的校长和活招牌。
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唯一一次不自量力,就是答应宫祈的请求,和他结婚。
说来好笑,那时我正是奔三的年纪,却还对爱情抱有天真的幻想。
我太相信努力的力量。
可在感情这方面,我不得不承认,努力改变不了什么。
收拾好的行李就放在卧室里,我一直等着他回来,把话讲清楚。
行李箱的轱辘滚过地板,打破了满室寂静。
宫祈依旧坐在沙发上,手里点着一根烟。
领带松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看着有些颓废。
他问我:「为什么?」
「宫祈,我没你那么大的野心。」
「野心?」他冷笑,「我还以为我们是合拍的利益共同体。」
我走到玄关,回望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仔细回想起来,温情的画面少之又少,大多时候都是我形单影只。
「我欠你们家的,已经还清了。」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刺到了他。
他倏地起身,往日的儒雅体面一扫而空。
「你真的觉得还清了?
「要不是我们,你还能站在这里吗?」
我平静地盯着他,可心底还是冒出了尖锐的疼。
不得不说,他很聪明,知道哪些话能精准地戳到我的痛处。
「那你想要我怎么还?」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缓声音。
「抱歉,喝了酒有点控制不住情绪。」
他只是把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而已。
他一直觉得我欠他。
所以把我的妥协当作理所应当。
我出生在西北的一个小山村里。
在七岁以前,生活都还算幸福。
七岁那年,家里砌了楼房。一次小地震,楼房倒了。
奶奶为了保护我,被石板砸破了脑袋。
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那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
我的左臂,也在那次断掉了。
所幸我的父母在外务农,逃过一劫。
我逐渐适应独臂的生活。
我本以为这就是谷底,苦难已经到头。
可命运从来不曾放过我。
我爸被诊断出了尿毒症。
一次又一次透析,掏光了家底。
他自杀了。
他怕晦气,甚至都不敢死在小木屋里,跑得远远的。
村里人从崖底发现他的时候,尸体都凉透了。
我妈疯了。
某一天迷了路,再也没回来。
我彻底成了命运的弃儿。
半生的眼泪都流干在了十岁以前,后来我就很难哭出来了。
十岁那年,我被宫父接回了家。
那时宫爷爷肺癌晚期,药石无医。
科学的方法走不通,只能试试别的。
有人说找个命苦的孩子日日在他床前念经祈福,就算不能挺过癌症,也能为下辈子积德。
很可笑对吧?
但就是这么可笑的想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从贫瘠荒凉的山村来到富丽堂皇的宫家。
当佣人们朝我投来怜悯的目光时,我在担心我的鞋子会不会弄脏地板。
弄脏地板后,他们大概就不会要我了。
我会回到村长家的猪圈。
我在客厅等了很久,久到我的腿都站麻了,一直没有人来。
佣人们窃窃私语:「该不会是改变主意了吧?」
「唉,这孩子看着怪可怜的,没那个富贵命。」
我抠着裤缝,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喂,苦瓜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宫祈。
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里都是我这个阶层的人,所没有的矜贵和骄傲。
「你们带她去洗澡,以后她就住在这了。」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
落日的光洒在他的脸颊上,金光闪闪。
我谦卑地想,奶奶口中的救世主,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
那时候他应该是叫我「独臂龙」而非「苦瓜脸」。
他眼里的也不是矜贵骄傲,而是嫌弃与厌恶。
只是我的回忆美化了他,也美化了那一瞬间。
但人心里,总该有点什么美好的东西,才能活得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