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裴知鹤被裴冉的越洋电话吵醒。
手机一连震了五六次,似乎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裴知鹤耐着性子接通,“冉冉?”
电话那头小姑娘声音难掩焦虑,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叽叽咕咕:“大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哥,我天塌了。
“前几天我就感觉小乔姐那边不对劲,刚去找二哥刺探,这人还阴阳了半天说我是小乔姐指派来的特务,还没等我问明白就把我电话挂了。怎么回事啊这俩人,婚还订不订啊?再搞不清楚,我这几天都没法睡了。”
“别担心,”裴知鹤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面无波澜,“已经分了。”
裴冉那头安静了好几秒,听筒里只剩下度假酒店游泳池轻缓的水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啊?”
裴知鹤:“所以能早睡觉了吗?”
裴冉很无语。
她漂亮可爱的二嫂要插翅膀飞了。
当事人无动于衷,在场旁观者裴知鹤又不为所动——
满脑子只有催青少年早睡觉的冷漠男妈妈,连半点事件详细经过都套不出来。
到头来只剩她一个柔弱女高中生,拼死捍卫垃圾二哥的婚姻,她越想越悲痛。
“为什么啊哥,我就不明白了,小乔姐又好看人又温柔,比起二哥身边那些只知道整容买包的小网红,哪里不是降维打击,他该有多瞎才弃明投暗啊?”
“大哥,全世界最好的大哥,你肯定知道内幕,他为什么提分手啊?”
裴知鹤淡声:“他劈腿,被分手了。”
裴冉讪讪:“哦……那的确是,挺过分的。”
她语塞了一会,哗啦哗啦地吸最后一点菠萝汁。
“……要不大哥你发挥你的高智商,帮忙想想办法,我觉得二哥现在就是猪油蒙心,还有重新做人的可能,你总不能对这只迷途的小羔羊见死不救吧?”
“不救。”
裴知鹤看一眼表,熟练地推算瑞士时间,“很晚了,快回去睡觉,我先挂了。”
裴冉叹一口气:“别管我了,咱们老裴家即将痛失神仙姐姐,我先哭一会我从此黯淡的青春——”
她最后一个字的话音刚落,裴知鹤就挂了电话。
都是挂电话,可裴知鹤终究和她的人渣二哥不一样,即便是在太阳还没出的京市凌晨四点,她那个礼仪周正的完美大哥也会发来消息,回应刚刚过于仓促的通话结尾:
AAA提款机母单solo裴教授:“哭早了。”
裴冉:“?”
什么啊。
怎么就哭早了,多打两个字会坐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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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某些玄学的原因,江乔对裴知鹤的崇拜又多了一层滤镜。
那两颗柠檬糖像是在她身上施了魔法,不仅给了她面对继父一家的底气,甚至还直接把林嘉平从医院赶了回去——
京附医神经外科是业界权威,同病房的几乎都是全国各地来的重病患者。
小学生胆子小,隔着床帘偷听了几次临床中年人的开颅手术方案沟通,就开始哭着吵着要回家,唯恐再呆一天自己也要被拉进手术室切开脑壳。
出院手续很快结束,母女俩一起打包给林嘉平带过来的各种杂物,从保温杯到枕头毛毯拖鞋。期间江玉芬有关订婚的絮叨绵延不绝,江乔开启屏蔽状态,全部当做耳旁风。
察觉到女儿的不走心,江玉芬也觉得无趣,很快就没了继续输出的欲望。
很快到了饭点,同病房的陪床家属纷纷外出买饭,一个没见过的小护士推开门,轻轻敲了敲。
“请问江小姐在吗?”
在座的当然不止一个人姓江,但江玉芬本能地站起身,很警惕看过去,“你什么事?”
江乔放下刚拉好拉链的行李包,微微一愣,刚转过身就听见小护士说:“这有一份给江小姐的餐点。”
江玉芬拧着眉,“搞错了吧,我们家没点外卖啊。”
临床一家好奇地往这边打量。
京附医门口管控严,不允许社会车辆出入,点外卖只能去特定的大门口接。食堂倒是能装盒饭外带,但包装简单,绝不像这位护士手里的保温箱一样精致。
看热闹的家属越来越多,人多嘴杂,江乔赶紧上前把袋子接过来。
“谢谢,麻烦您特意跑一趟。”
“你点的外卖?”江玉芬一把拉上床帘,隔绝外面好奇的视线。
江乔也一头雾水:“不是我。”
八成真的是送错了,一会估计就会取回去。
临床泡面的香味传来,林嘉平开始可怜兮兮地喊饿。没变声的小男孩嗓子极具穿透力,整个病房都被吵得够呛。
要是现在让江乔去食堂排队,正好是人最多的时候,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玉芬左右环视一圈,一咬牙,在女儿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动作麻利地拆了外卖包装。
小孩子吃饭事大,反正就是几十块钱的事儿,大不了她来赔。
想归想,等她把保温箱里方圆各异的漂亮饭盒拎到桌子上,才发现这份给“江小姐”的餐点绝不是一份普通外卖那么简单:就连盒子的材质都是远超普通家用保鲜盒的厚实。
打开盖子,有花胶黄鱼羹,脆皮乳鸽,红糖麻糍,摆盘无一不精美细致。
拆到最后,奶白色的保温盅居然还装着一碗燕窝,用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扎实考究。
盖子一旦打开,就没有再扣回去的道理。
江玉芬也不是没见识的人,讪讪地收回手,“点的东西这么贵啊……”
江乔在一边没吱声。
和江玉芬不同,她现在出神,是因为她看到了饭盒上松荣记的标志——京市的老牌苏派私房菜馆,定位高奢,仅对老顾客预约开放。刚来京市不久时,裴老爷子怕她想家,曾经带她和裴家三兄妹去吃过几顿饭。
第一次她怕失礼,筷子只敢夹自己身边的菜式,老爷子以为她爱吃,之后也都照着这几道点。今天桌子上这些保温盒里,恰恰就和当初的菜式一模一样。
那时在场,又能在医院里拜托护士送餐。
江乔微微一怔,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
林嘉平看着保温盒里的乳鸽犯馋,没有筷子,就伸长了上半身用手去抓。
江玉芬用手虚虚去打,刚想说两句的时候,就看见刚刚的小护士又小跑着回来。
小护士自己进了病房,门口三个同样戴护士帽的年轻小姑娘像一串兴奋的小尾巴,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瞅。
不经意和护士们对视的江乔:……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护士眼神晶晶亮,脸色也有点发红,“不好意思啊,饭是心外的裴医生送来我们护士站的,让我们送6号病房的江乔江小姐。都怪我嘴笨,刚刚没说清楚。”
名字出来的一瞬间,江乔心里咯噔一下。
她没猜错,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人来的突然,林嘉平偷吃的手还放在桌边没收回去。
小护士看一眼他,又去叮嘱已经傻了眼的江玉芬,“孩子现在长伤口,吃不了发物,您也注意着点。”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江玉芬只好讷讷答应。
在江玉芬母子俩眼皮子底下吃饭,实在是很难有胃口。一家子纠结了半天的外卖,最后以江乔全部打包带回学校做终。
林建国开车来接母子俩回家,江乔提着外卖包装袋慢慢向外走。
电梯旁边的茶水间虚掩着,江乔经过时,里面叽叽喳喳的八卦声里冷不丁蹦出一个裴知鹤的名字。
明知道偷听人家下巴颏不好,她还是下意识停下了继续前行的脚步。
她穿的是运动鞋,脚步声很轻,里面的人显然也是没注意到外面有人,谈话如火如荼。
“这还能有假?不是病人,裴医生又这么仔细地照顾。你们什么时候听心外的人说过?”
做翻译的人听力都敏锐,江乔一听声音就认得出,这就是刚刚来了两趟送餐的小护士。
年长一些的女声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院长给裴医生介绍那么多次相亲,每次都是碰一鼻子灰。”
“上回那个你们都听说了吧,肝胆外科姜主任的侄女,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芭蕾舞团首席。还有上上次那个,院长自己的亲侄女,刚刚留美回来的女博士,说是来年就要聘清大副教授了!我还在想,条件这么好的大美女连看一眼都不看,他再神仙也没必要清高成这样吧。”
旁边小护士咯咯地笑,“懂了吧护士长,类型不对,条件再好也是抓瞎。”
裴知鹤还需要相亲?
而且好像还出现了一个,听起来非常中意的人选?
江乔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沉睡已久的八卦魂觉醒,只恨现在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能把这场劲爆茶话会直播给裴冉。
护士长叹息一声,“你们今天都看见那丫头了吧,我是真的好奇,什么样的天仙能让裴医生那种高岭之花另眼相看。”
小护士们喝着茶七嘴八舌,形容词一个一个往外冒。
“年纪很小,估计是大学生。”
嗯嗯。
裴知鹤喜欢比他小很多的。
说实话……有点冲击。
“皮肤很白,眼睛圆圆的,像个小桃子。”
甜妹啊,那的确比较好懂,她是女生也喜欢。
“讲话有南方口音,软绵绵的。”
没想到,还有可能是老乡?
说到后面,等丸子头和白色针织外套这样的细节开始出来的时候,江乔终于感到不对劲了。
小护士偏偏还要给她致命一击:“你们都没听到裴主任那个语气,’给江乔,江小姐‘,呜呜呜,我代入了一下简直心动到冒烟!”
嗯?
江乔摇摇欲坠的大脑瞬间宕机。
所以她提着外卖盒站这里这么好半天,嗑的是,裴知鹤和她自己的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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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距离晚高峰还有几个小时,地铁上人不多。
江乔一路睡到大学城,直到把外卖热好,坐在黄鱼羹氤氲鲜美的热气里,人还没从医院里听的流言里缓过劲儿来。
医院里八卦的传播速度她早有耳闻,今天神外的护士们互通一下有无,想必不用等到明天,裴知鹤有个大学生女朋友的爆炸新闻就能传遍全院。
当时那个场景,她很难闯入茶水间证明裴医生的清白。
对于这样的无解困局,她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今天以前,她对自己和裴知鹤关系的定义接近于拜佛:她是草丛里窜出来的流浪猫,走了大运遇上心软的神,从天而降半根火腿肠填肚子。
但是在今天,她收到了有史以来最贵的火腿肠,没当面拜两下不说,还满身尘土地被塞进神的怀里,在对方一尘不染的胸前按下了一个脏脏的爪印。
做好人做成裴知鹤那样,还要和自己这样的平平无奇女大学生传绯闻,她真的……把对方害惨了。
中午发给裴知鹤的道谢微信,现在对方还没回。
蒋佳宜进门换鞋,被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吓到:“咋了,过两天有考试?”
说完自己先摇头,“嗐,把你当我了,人形答案小江老师从没有这种世俗的烦恼。”
江乔手里捏着漆光如镜的筷子,无声叹息,“欠人情了。”
蒋佳宜:“正常,但这东西得根据具体情况分析。”
她顿一顿,在江乔殷切期盼的眼神里继续开口:“就帮了你这一次,还是好几次,程度如何,影响多大。”
江乔心里做了一连串加法,神色更加黯淡:“巨大,还不上了。”
蒋佳宜转身滑动椅子,眼神在桌上的松荣记燕窝和舍友蔫答答的脸上转了一个来回,斟酌着用词,“又是上次送你回来那个,前男友家的……长腿叔叔?”
未来的王牌记者出手,奇准无比。
已经不是第一次领略蒋佳宜的恐怖直觉,江乔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无视那个有些暧昧的代称:“这都能看出来?”
蒋佳宜撇嘴:“这可是松荣记,我爸公司这几年开股东会,订了三次都没订上位置,也从没听说过有外卖,怎么想都不可能给哪个年轻人开特权。”
“排除了学校里那些追你的富二代,那估计就是某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子了。”
江乔听完表情复杂,忍不住道:“也……也不是那么老。”
二十九岁……还好吧。
联想一下裴知鹤闪瞎人眼的履历,已经是年轻到天理不容了。
“我明白,”蒋佳宜很是善解人意地一点头,“他们那种人,帮你根本就不为了什么回报。”
“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还以为对方八成是想泡你。但既然是这种辈分,你总不能为了报答就给人家养老吧?”
这话实在惊悚。
江乔一口燕窝在喉间猛然呛住,咳得眼眶都红了。
蒋佳宜过来给她拍背,“我的错我的错,不该把你和那位叔叔联想到一块儿去。”
椅子又转一圈,一个快递包裹落在她桌上。
“一楼架子上看到的你的快递,顺手帮你拿了。”
裴知鹤的事多想无益,江乔红着兔子眼睛拆快递,强行转移注意力。
意外的,是本装帧精美的儿童绘本。
硬装封面上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毛茸茸的布艺材质,摸起来很舒服。
“我的天!”封面刚露出来没几秒,蒋佳宜先她一步,晃着她的手欢呼,“出版了乔宝!你笔译比赛得奖的那本书!”
江乔慢半拍地拿近了看。
果然,紧贴着作者名的地方印着一行略小的铅字——“译者:江乔”。
国内儿童文学翻译领域最权威的大赛,这本绘本是上一届赛事的参赛篇目。半年前她被周老师推荐参赛,以唯一一个在校生的身份爆冷获了新人奖。
当时这家童书出版社和她联系,说想要出版她翻译的版本。
但像她这样没名气的新人译者,稿酬少得可怜不说,出版途中也多有项目终止的风险。她收下转账后并未抱希望,没想到今天真的收到了样书。
刚被呛红的眼睛又开始泛酸。
江乔和蒋佳宜抱在一起,森林小动物似的跳了好几圈,拿起手机给周老师发消息:“周老师,我之前翻译的绘本出版了!”
仿佛早已经料到她会来,周老师的语音很快发来。
“这家出版社编辑是我老朋友,前几天也给我寄了。都在夸你,说年轻人有灵气。”
“小江老师,自信一些。我要是二十岁出头就有自己译著,尾巴老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江乔连连道谢。
手里的书像刚出炉的面包,新鲜滚烫,散发甜滋滋的香气。
她打开台灯暖光,拍了几张照,很少见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月亮出来了[月亮][星星][星星]】
她高中时沉迷学习,上了大学又每天忙着跑兼职赚生活费,并没有太多亲密朋友。
和同龄人不一样,朋友圈对她来说是个类似树洞的自留地。屏蔽亲戚和本系老师同学,再排除掉只有金钱往来的客户,最后剩下的除了蒋佳宜,只剩下一个远在苏城弄堂里的外婆。
这种极小范围的,只比自言自语热闹一丁点的分享,让她觉得很安全。
江乔心情很好地打扫了一下午房间,拿出积压已久的论文初稿改了十几页,直到设好闹钟要睡觉,才又想起这条自娱自乐的简陋庆功仪式。
她翻个身。
在点开微信小红点的一瞬间,眸心微缩。
除了小老太太的点赞和蒋佳宜满屏感叹号的祝贺,她的树洞评论区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PZH:恭喜小月亮。】
就像忘记给裴知鹤加备注一样,她也理所应当忘记了给对方分组。
蒋佳宜嘴里揶揄的“长腿叔叔”再次浮现在脑海。
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江乔本能地抬起手臂,遮住自己微微发烫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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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大的小语种专业治学严谨,前三学年的课程排得很满,论文和实习的重担全都压在大四。
跟导师聊论文的日子很苦,早九晚九的实习日很累,时间飞快,转眼间又过去了一周。
吃过晚饭,江乔把见缝插针收拾好的前男友礼物装好箱,A4纸手写的清单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最上面,确认一切无误之后,用宽胶带封口。
裴云骁之前送她的东西五花八门,多是网上讨论度很高的大牌当季新品。有些是裴小少爷亲手给的,大部分是品牌方或者裴家管家在各个年节代送。
各种型号的包包,隆重得有些夸张的水钻高跟鞋,贵到咋舌的护肤品套盒,全都好好地呆在原本的购物袋里,连小票都未拿出来过。
快递小哥很快到达楼下。
江乔最后核对了一遍收件的裴云骁公寓地址,目送那个承载着自己初恋的纸箱渐行渐远。
事到如今,她最感激的竟然是京市干燥的气候。
如果是像老家那样的潮湿雨城,她的存款恐怕远不够赔偿这些奢侈品的发霉折旧费。
再过两天就是十一,假期氛围渐浓。
南区女生宿舍楼减员显著,就连蒋佳宜这样口口声声说要留校把书读烂的人也早早回了家。
送走了占地的大纸箱,江乔终于有空间摊开自己的行李,好好收拾准备给外婆带回去的京市特产。
装到一半,江玉芬发来语音消息。
她本能地不想听,直接转文字。
【囡囡,过两天十一回家住吧?你弟弟现在每天躺着养伤,我不让他去你屋里打游戏了,你放心睡就行。】
一想到要挤在林建国父子日常用作杂物间的小屋里,睡那张常年烟味不散的行军床,江乔不寒而栗。
中秋节去继父家吃饭时,她曾经往所谓的“她的房间”看过一眼,与中学记忆里无二的拥挤,甚至还多了满满一橱林嘉平的球鞋。
江乔:【不用麻烦了,我回苏城陪外婆。】
江玉芬顿了顿:【那也好,回去也有点眼力见,看看缺什么,妈妈来买。】
江乔没回,隔了一会,那边又发来一条长语音。
江玉芬将林嘉平明天去医院拆线的安排说了一遍,又道:【我想来想去,医院那边我们也没有熟识的人,唯一有关系的就是裴医生。所以囡囡,你能不能再跟他提一下这件事,帮忙找个医生再给弟弟看看?】
江乔神色一僵,很快委婉拒绝。
对面的消息再发来时,语音转文字转出来大片不知所云的乱码,她不得已外放了声音。
江玉芬的声音很急,但又含着一点隐隐的心虚,说的还是林嘉平这周瞒着他们上了几节体育课,小孩不像大人,身体没长全,万一出了问题她要后悔一辈子这样的碎碎念。
乱码的原因是背后的林建国,时不时地高声插一句:再有钱也是将来的姑爷,都是一家人,这点关系用用怎么了。
江乔被吵的头痛,本来坚定摇头的态度却开始松动。
江玉芬生了儿子后一直在做全职主妇,在继父家里没什么地位。看林建国那个语气,如果她现在一硬到底,等待着江玉芬的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终究还是不忍心母亲受苦,她闭了闭眼:【我帮你去问,但是是最后一次。】
裴知鹤现在还愿意帮她,纯粹是看在她是弟弟前女友这一点薄面。
可前女友毕竟只是前女友。
不用说以后,即便是这一次,也很难说会不会再有回应。
江玉芬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声音里也有了几分笑意:【谢谢好女儿,下次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早死早超生。
江乔放下手机,盯着裴知鹤头像那个靛蓝色的小方块看了好几秒,像写遗书一样视死如归:
【裴老师明天有空吗?】
外科医生忙起来不分昼夜,她本以为要像之前那样等好久,可“正在输入中”几个字瞬间出现,吓得她直接站了起来。
怕对方误会,她急匆匆地打字,手指飞舞出汤姆猫弹琴一样的残影。
【非常不好意思又来麻烦您,我弟弟明天去医院拆线,这几天又进行了一些剧烈活动,想问问您可不可以帮忙联系一下神外的医生,给他简单看看。】
裴知鹤对她第一个问句的回复几乎同时弹出:【有,怎么了?】
看到她这一长串,一直在闪的输入中消失了一瞬,很快又回了个单字:【嗯。】
江乔简直要给对面跪下,双手捧着手机戳:【那我到时候直接联系对方还……】
她对这种插队加塞的看病流程其实也不是很懂,好不容易憋出来的话还没敲完,慌乱之中戳了一下屏幕,清冽低沉的男声猝不及防地在无人的小宿舍里响起:
“明早七点住院楼查房结束,来找我。”
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
悠淡得像那个充满了挂号单、缴费明细和林嘉平哭声的夜里,拂过槐树枝叶的晚风。
至于刚刚那个“嗯”莫名透出的一点失落。
一定是,她的幻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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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的信息量过大。
江乔猛然抬头,显得有些呆呆愣愣的,“什么?”
裴知鹤撑起身,长身玉立,站定在江乔长椅正前方的铁艺栏杆前。
他低头看向她,眸光似静谧深湖,“只是换一个人选,可以继续履行原来的娃娃亲,也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解释。”
这句话很长,而江乔只听得懂最后半句。
任何人的范围有多大,她心知肚明。
从她来京市起就期待着这场婚约的母亲,今天打来或没打来电话的所有远亲近邻新旧街坊,时常对她明褒暗讽的继父一家。
以及,远在苏城好久未见的外婆。
江乔在发呆,剔透的茶褐色瞳孔收放,像一只穿梭在黑夜强光里的猫。
裴知鹤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少女的脸上,将话说得更直白:“如果小乔愿意做裴太太,也可以选择我。”
江乔瞠目结舌,已经放大到极致的杏眼睁得更圆。
选择裴知鹤,要怎么选?
是英语测试机考选择题,点击一下进入下一题的那种选,还是……结婚的那种选?
“砰”一声,攥在手心的豆浆杯滚了下来,落到地上。
她抓住长椅的扶手,用力捏紧。扶手上凸起的雕花戳到手心,没感觉到疼。
她迫切地需要接触一些真实存在的物体,好让自己相信眼前正发生的一切。
正在疾速驶离常识的一切。
京市初秋七点钟,日光融着半透明的雾气,如淡柔金纱。
穿在身上的白色制服成了天然的反光板,衬得裴知鹤整个人像一场华丽不真实的梦境,在接二连三抛出它甜蜜的诱饵。
毕业前夕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劈腿,对外前途渺茫,对内唯唯诺诺,结果仅仅付出一个三明治的代价,就让前男友的哥哥,承载着整个裴家未来希望的完美长子对她提出了……结婚邀约?
如果这都是真的,那她真的可以去给蒋佳宜的实习栏目组投稿:
三句话,让钻石王老五拜倒在我裙下。
裴知鹤蹲下身,不疾不徐地收拾好她脚边的一地狼藉。
他保持着仰视她的姿态,再度开口:“裴家那边,你只需要配合说一句,之前都是误会,从小和我……两情相悦。”
她和裴知鹤,两情相悦。
世界被抽成真空,只剩下年上者磁性的话音在耳边打转。
江乔跟着前男友叫了七年哥哥,到了现在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到对方是异性。
她眼中无法消弭的七岁年龄差,在更广阔的世界眼中,最多只算一句很小的谈资。
裴知鹤当然可以成为她的结婚对象,合理合法,无可指摘。
少女长长的睫毛低垂,抖得很快,似乎在想如何拒绝,或者找一个不那么蹩脚的理由逃离。
裴知鹤双眸漆黑,直直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眼睛。
明明是示弱般的低位,却透出一股从未被她察觉过的强势,“剩下的事情,我来摆平。”
江乔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分量。
几年里她看得清楚,裴知鹤在家族的话语权甚至压过父辈。
他悠淡说出口的这句“摆平”,不是校园恋爱里小男生的中二誓言,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成熟男人的许诺,会在将来某个滴水不漏的时机,被轻轻松松落到实处。
她好像正站在一条大雾中的岔路口,一边是荆棘丛生的原始森林,一边是笔直通往光明的捷径。
裴知鹤站在捷径入口向她温雅伸手,只要她握住,就能轻松地度过眼下所有的困窘。
江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为什么?”
怕对方听不懂,她快速咽了一下口水,追问,“为什么……愿意帮我?”
在医院茶水间听过的碎碎念重新在耳边响起。
裴知鹤这样一块耀眼到不可能在市场上流通的宝石,简直抢手到令人心惊。
这样的人,即便是想今天就结婚,也多的是比她更好的选择。
和她结婚,是图她一无所有,还是图她麻烦?
裴知鹤抬头看她,语气依然温和,“我们很合适。”
“你需要履约,而我需要稳住家人。”
“明年我就三十岁了,”他唇边露出一个解嘲的轻笑,“到了这个年龄还不结婚的外科医生,风评会变得……有点奇怪。”
她懵懵地点头,“这倒是。”
连她这个无关人士都听过的都市传言——未婚男医生人均海王,鱼池里全是护士和漂亮药代。
“我的工作很忙,”
江乔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裴知鹤挺拔的上半身微微前倾,继续开口道:“所以,我没有太多时间去从零开始了解一个人,也没有耐心帮对方融入我的家族,我需要效率。”
他离少女局促的双膝更近,神色平静,“而你是老爷子早就认定的人。”
意思很明显了,论效率……无人能及她。
江乔垂下眼睛,脑海中思绪翻飞。
一张张人脸跑马灯似的闪过,从江玉芬到裴家那位和蔼可亲的院士老爷子,最后落到露台上和女人接吻的裴云骁。
她的脸上从来都藏不住心事。
裴知鹤在原地看了她几秒,站起身。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一些,流动的晨风终于吹进来,将密密实实缠绕在她身边的苦艾香冲淡了些许。
静谧许久的天台忽然传来男人低沉柔和的声音,几近诱哄:“他那样对你,你有没有想过要复仇?”
裴知鹤望向江乔怔愣的双眸,像是一个过分慷慨的路人,哗啦一声给流浪猫打开一个崭新的罐头,“和我结婚,你可以将你所有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倏地,胸袋里的手机响起,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
裴知鹤接起,低声交代过几句。
路过她时,他在告别前对她耳语:“你难道不想看看,他知道我们在一起之后的反应吗?”
江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走廊转角。
承认自己的劣根性,和承认自己的软弱同样艰难。
可耳后滚烫的脉搏如擂鼓,她无法欺骗自己。
她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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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谈话后,江乔再没有主动和裴知鹤联系过。
无论给出何种回应,似乎都显得不妥。遇到难以抉择的难题时,她习惯性地想要逃避,这次也一样。
所幸那个靛蓝色的头像方块也没有再亮起。裴知鹤似乎并没有真的在等,这个推论让江乔感到莫名的空虚,可更多的还是宽慰。
两天过后,终于迎来十一假期。
江乔拖着塞满京市特产点心的行李箱,熟练地在火车站汹涌的旅游人潮里穿梭,熟练地爬上夜班火车上铺。
这趟旅程她走过无数次,做兼职和家教赚的钱攒起来,除了生活费几乎都花在路上。
小长假的车厢喧闹,对面下铺的年轻妈妈外放动画片哄小孩,另一个男孩比林嘉平年纪稍大一些,在中铺仰躺着,眯着眼睛偷看江乔裤脚露出来的白皙小腿。
青春期小男孩,呵。
江乔从包里掏出自己做的吸盘简易床帘,刷的一拉,世界清净。
熄灯后,环境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下绿皮车缓慢碾过轨道的顿挫。
车驶出京市,枕头下的手机一震。她抖着手按亮,三条未读微信。
【裴云骁:[图片]】
【裴云骁:?】
【裴云骁:羞辱我呢,我什么时候缺这点钱了?】
照片里是裴云骁中环小公寓的客厅,一整面墙的高达模型前,摊着那个她前几天认真打包好的礼物纸箱。
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各色奢牌包装袋被翻得散乱一地,几个形状扭曲的小纸团躺在箱子边的地上——她看了一会才认出,这是她那份手写清单的遗骸。
返回联系人页面。
那个靛蓝色的头像依然安静,江乔呼出憋了很久的呼吸。
前男友的震怒和挑衅穿屏而出,而她意外的没有伤心,也没有一点想回复争论的欲望。
她无法忽视自己刚刚那一刻的期待。
它指向的是,来信人的哥哥。
江乔的抗干扰能力向来一流,又有夜班车老手才懂的小床帘加持,在回老家路上睡眠质量从来都很好,但今天她还是因为这则小插曲失眠了。
熬到天亮,绿皮车终于驶入烟雨蒙蒙的江南。
好久疏于运动,新陈代谢极低。
江乔一大早钻进熟悉的弄堂,硕大的黑眼圈还放在脸上。
外婆好一阵心疼碎碎念,江乔一律用学习太累了做借口,趿拉上拖鞋登登登跑进房门,拉完窗帘又抱枕头。
雨中的苏城凉的出乎意料,她有很多话要跟外婆讲,但首先要先补补觉蓄力,再之前要先找件长袖衣服换上。
江乔在衣柜里翻了半天,一无所获,“我的毛毛睡衣丢掉啦?”
外婆习惯了她一回来就风风火火,“抽屉看看咯,前几天收拾过了。”
江乔高声说一声好。
她跪坐着把衣柜抽屉拉出来,大小色块整整齐齐,甚至还按渐变色排了序。
半年不见,小老太太的收纳已经进化到了如此地步,江乔无语凝噎。
她刚想回头比个大拇指,视线突然捕捉到抽屉最边上的透明防潮袋。
里面装的是一件奶白色的云锦旗袍,视窗里看得见前襟的盘扣和流光溢彩的苏绣,弯如皎月的小桥,取得是她名字的谐音。
即便是很多年过去,也看得出订制这件衣服的人的心意。
她动作停了很久,外婆也扒着门框看过来,“我记得这件旗袍是你高三那年小裴送的吧,毕业典礼我们囡囡还穿着发言了,好有纪念意义的。”
这是她整个学生时代唯一的一件礼服。
她不喜欢拍照发朋友圈,所以外婆当然不知道,不只是高中毕业典礼,还有大学的每一次翻译比赛,活动晚会。
任何需要抛头露面的正式场合,她都穿着它走过。
云锦材质娇贵,江乔一直都小心护惜。暑假前不小心刮了线,所以才特意送回来找熟悉的老师傅修补。
只是到了今天,她和送衣服的人再也没了关系。
裴云骁送的东西她都还清了,只有这件衣服她想自己留着,就当做是一份青春的留念。
江乔站起来,凑到外婆身边,“依您老人家多年的经验看,这件多少钱拿得下?”
小老太太做了四十几年裁缝,对这些很懂。
“小财迷,当年你倒是没想起来问。”外婆调侃她迟到快四年的算计,眯着眼睛笑,“这种工艺已经很少有师傅愿意做了,我看啊,最最少也要八千。”
江乔哦一声,跑到客厅倒水。
一口闷完,她拿出手机,翻到昨天半夜搁置的和裴云骁的对话,噼噼啪啪打字。
【旗袍穿过,我就不还了。以后有急事电话联系,钱不够的话短信告诉我。】
【[转账10000]】
大出血,一万块出去,她的勤劳致富账户又光速返贫。
江乔看着自己仅剩两千多的银行卡余额,肉痛得不行。
对方却极为少见地秒回。
裴云骁:【?】
裴云骁:【什么旗袍?】
江乔不再回复,直接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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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是老洋房一楼中的一户,带一个不大的院子。
旧筒子楼十几年没人维护,十几家的电表在院墙外乌压压排成两排,邻家的院子里也堆满了酱缸和捆扎好的塑料瓶。
唯独外婆的小院常年花团锦簇,像格格不入的伊甸园。
十月,应季的桂花盛放,金灿灿的甜香迎头盖脸,梦幻如碎星垂落。
江乔的小房间正对小院,香风盈满刚晒洗的被窝,睡得昏天暗地。
正午十二点,手机闹钟长鸣。
江乔猛地睁开眼,双手使劲搓脸,努力从刚才的梦境里抽出来。
是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里的她置身于梅雨季的街道,身上穿的却是初中时的校服。
同样身着学生制服的裴云骁来接她放学,最开始只是雾气般的毛毛雨,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后来雨转大,谈话被迫中断,当务之急是找地方栖身。
男朋友说要去便利店买伞,迈开长腿先行一步。她被雨打得睁不开眼,急匆匆从书包里拿外套遮挡,皱巴巴的校服外套刚拿出来,身边人却已经回到她身边。
她头顶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胡桃木把手漆光温润。
滂沱大雨中,身边少年身形峻拔,握柄的修长手指稳稳倾斜,将她每一寸湿透的格子裙角拥入伞下。
江乔靠近一步去搭对方的手臂,一抬头,少年的脸却变成了裴知鹤。
梦中的裴知鹤似乎更年轻一些,但和现实中一样温和,跟她说不用怕,然后他们漫步在暴雨中的苏城,一直走到了天晴。
或许裴知鹤还说了些什么,只是她想不起来了。
她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房间里的桂花香和梦里裴知鹤身上清淡的消毒水味相融,江乔指尖发麻,男人衬衫下小臂肌肉的触感仿佛还在灼烫。
细节真实得过分,又……很离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定是因为裴知鹤那句玩笑般的复仇计划影响过于深入,她在睁开眼后暗自庆幸,能及时醒过来真的太好了,谁知道这个梦接下来的剧情,有没有……三观尽碎的前男友。
那个刻意被抛之脑后的天台清晨再度复活。
江乔坐起身,双手啪啪拍脸,清脆的声音直接吵醒了外面看电视的外婆。
外婆啧啧称奇,“上初中的时候是嫌自己起晚了少做两套卷子,都这么大了还这样打自己,怎么,你们大学生也有作业要写啊?”
江乔鲤鱼打挺下床,“做梦吓醒了。”
外婆哦一声,笑呵呵地逗她,“囡囡梦到怪兽来抓自己啦。”
江乔配合地皱起鼻子,两手比爪嗷呜一声。其实心里却在默念,难讲,裴教授和怪兽比起来到底哪个更让她心悸。
“你没醒的时候我都吃过午饭了,懒得给你好好做了,随便对付两口,晚上咱们吃大餐。”
说是随便对付两口,等江乔洗个脸扎好头发,饭已经端到桌上了。
清清爽爽的阳春面,零星青蒜点缀,煎蛋一圈蓬松的焦边,是她从小喜欢的样子。
“有心事别压着,外婆帮你出出主意,和小裴那边闹矛盾了?”
外婆抱着毛线团坐在对面,边织围巾边观察外孙女。
从小带在身边长大的囡囡,即便是跑去京市上了几年学,变得稍微成熟了些,有个什么情绪她还是一眼就看得出。
江乔闷头吃面,苦思冥想应该怎么跟外婆讲。
半年前外婆就兴冲冲地给她量身做订婚礼服,前半程一直亲力亲为,后面身体实在受不住了才移交给外人。现在裙子的工期到了收尾阶段,外婆更是三天两头地给她微信汇报进度。
取消订婚这件事,江玉芬可以不知道,但外婆这边如果要再瞒下去,她于心不忍。
是现在知道更难受,还是一切就绪之后再道听途说更难受,江乔憋着一肚子话来回横跳,最后选择了一条中间的小路——先只说能说的。
避开爆炸性的结果,拣一些不太重要的经过讲讲。
江乔一边吃着面,一边说了暑假以来和裴云骁没怎么联系的事,她要实习要写论文,裴云骁也和一群发小公子哥在创业,各自都忙得像陀螺,哪还能想得起对方。
外婆时不时从老花镜片底下瞥来一眼,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点头,只在她含糊说“订婚的事情有些变化”时出声打断了一下。
“听不懂,展开讲讲。”
江乔装高深,“……不太方便说,您也知道,我们年轻人讲究比较多。”
外婆并不放弃,“那你先给我点预告,多大的变化?”
江乔:“绝对能让您’哇‘一声的变化。”
好坏都是哇。
来的路上看新闻说隔壁江市新开了主题乐园,江乔心虚地侧过脸,心里谋划着到时候负荆请罪,带少女心爆棚的小老太太去玩一趟。
外婆手下毛线针不停,半晌才继续说,“我和你妈想的不同,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不用非要按照你爷爷当年定下的婚约走。电视剧里灰姑娘一结婚就过上神仙日子,可现实里嫁豪门这件事风险不小的,少不了要受一些委屈,外婆都明白。”
“外婆希望我们囡囡永远漂漂亮亮,开开心心,至于什么时候订婚,和谁订婚,都不重要。”
她说话含糊,外婆回的这些话更含糊。
不仅含糊还特别甜,她都顾不上去想小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已经把她看穿了,就被猝不及防的暖流闷了一个跟头。
外婆把切好的苹果推到她面前,打量了两眼她的红鼻子,笑骂:“至于,一看就是没从小裴那里听过什么好话,被我两句话感动成这样。”
江乔红着眼睛笑,“快毕业了,认真学化妆呢,腮红打多了。”
“学不会就别费劲了,”外婆懒得拆穿她,“囡囡天生丽质,化不化妆都好看。”
吃过饭,外婆进屋午睡。
江乔拿出电脑漫无目的地投了一会简历,顺便把之前收到的拒信删了一轮,看见沙发上的老年智能机亮了亮。
外婆的手机没有密码,点击通知栏,硕大的黑体字占满了一屏。
【下个月我回家一趟,陪您去医院复查。】
是江玉芬发来的。
江乔脊背一僵,用自己的手机给母亲发消息:
【外婆最近要去复查?当时做肿瘤切除的医生不是说,半年去一次就可以吗?】
江玉芬回:【外婆跟你说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说是没什么食欲,体重轻了些,准备再去复查看看。】
江乔:【不管怎样,到时候复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江玉芬又输入了一会,【外婆的事你不用操心,把和云骁的事理顺清楚,早点把关系确定下来,比什么都管用。】
江乔心绪起伏。
她想反驳说不是这样的,刚刚外婆还说过她开心最要紧。可毛线筐里躺着刚刚还在织的围巾,翻面后,花纹渐显:大写字母的“P&J”。
老房子的冰箱里常年囤着她喜欢吃的橘子棒冰,江乔拿出一支含在嘴里提神,关冰箱门时,墙上悬挂的日历被风扬起。
上面用红笔画了许多圆圈,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备忘。
“十月六日:小乔礼服绣庄自提。”
“十月八日:老年大学摄影课。注:下课问老师,拍年轻女孩适合购买哪款相机。”
与她婚约相关的日程占去大半,有的还用记号笔特意加粗,红笔蓝笔重叠,唯恐忘记。
巨大的负罪感来袭,江乔靠着冰箱缓缓蹲下,仿佛沉入水底。
无法继续原来的关系,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看着外婆的期待落空。小老太太自己没说出口的话,从母亲嘴里传过来,更让她歉疚。
窗外雨声淅沥。
江乔忽然想起了梦里的那场雨,那柄似乎可以庇护她所有狼狈的黑伞。
以及那天在心外住院部天台上,裴知鹤用悠淡的语气向她发出的邀请。
心跳声渐渐盖过雨声,震得耳朵的鼓膜发痛。
像是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放任过量的肾上腺素操控自己的手指,按下了那个靛蓝色块的语音通话键。
对方隔了一会才接起。
江乔声音颤抖,“裴老师。”
裴知鹤嗯了一声,呼吸声平缓,耐心等她开口。
江乔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和我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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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床品一样,被阿姨提前洗过一遍,上面有和这个家很协调的雪松清香。略微大一些,穿在身上柔软舒服。
江乔这一觉睡得很香,被闹钟叫醒时,窗外的太阳被遮光窗帘挡的严严实实,只有墙上的小壁灯莹莹发着暖光。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头发去摸手机,莫名地想起了那句话:从此君王不早朝。
实习公司的前辈显然比她醒得更早,在同事群里疯狂艾特她发消息。
消息条数很多,但意思基本一样,大意就是这几天气温变化剧烈,公司线下学校有个老师感冒发烧病倒了,假期这几天需要找个人代课,听说江乔放假没回老家还在京市,希望能赶紧过来救急。
特别注明,因为事出紧急,所以老板特批,课时费给双倍。
前面还有点困,看到最后一行,江乔双眼瞬间睁开,完全清醒过来。
什么假期不假期的,在赚钱面前都可以克服。
下午的课,她现在马上出门去地铁站,到了公司赶紧准备材料,应该刚刚好来得及。
她回复一个举手的表情包,飞快地起身洗漱换衣服。
蹑手蹑脚推开门,客厅里很静,茶几上有张便签:
【我去上班了,冰箱里有早饭,微波炉热一下。】
端正大气的钢笔字,落款写了全名,裴知鹤。
纸片翻过去还有一行备注:
【PS:可以出去玩,没有宵禁,记得带钥匙。】
江乔本来还很感动,看到背面又被噎住。
她完全能还原出裴知鹤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很像她是一只旅行青蛙,裴医生浅浅点击一下出去玩,她就背上小书包勇敢远航,一天之后给他寄回一张旅行卡……
江乔在客厅拿着便签纸站了几秒,无声吐槽两句,双手抱着便当包下楼乘地铁去上班。
一上午忙着熟悉材料和准备教案,中午到了休息的点,正要伸个懒腰喘口气,虞可岚就急匆匆提着外卖盒凑了过来,眼睛亮闪闪的,“学姐吃饭吗,我早饭一口没吃,快要饿死了。”
大一军训时,江乔被人拍照发过京大表白墙,一时间江南小白花的名声响彻全校新生群,外院系花的头衔几乎是无人不知。
低两届入学的虞可岚因为眉眼间和她有几分相似,被好几个老师喊过小江乔。
两人就是从这个契机才熟悉起来,关系还算亲近。
对方一直声称是她的粉丝,听说江乔在这家公司实习后,二话不说就投了简历追随过来。
江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比个ok的手势,起身去茶水间。
公司的就餐区不算大,只有五六张小方桌,只是国庆节来上班的人少,倒显得有几分空旷。
虞可岚把酸辣粉的饭盒咚的一声放下,催她打开便当盒的盖子,“头一回见学姐用这么精致的饭盒,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带来?咱俩换一点尝尝呗,你吃不吃酸辣粉,我分你一半也可以。”
对方说了一大堆话,可江乔现在的注意力和她一样,全都放在裴知鹤写便利贴特意提醒的这份早饭上,根本顾不上回。
便当盒打开,虞可岚的叽叽喳喳自动静音。
双层的窄长盒子,下面一层是水果蔬菜沙拉和厚蛋烧,上面一层摆着虾仁牛油果夹心的三明治,旁边还有一个特意塑形过的花朵形状彩椒煎蛋,上面用番茄酱画了一颗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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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傅气喘吁吁地理一下身前硕大的相机包,“人老了,稍微走走就容易犯累。”
他看向裴知鹤身侧一身白裙的少女,眼里满是感慨,“可我们小乔可是我从小一张一张拍到大的姑娘,今天这种大日子,我怎么着也得来一趟。”
裴知鹤也笑,“小乔外婆也说,李老您的审美好,苏城独一份。”
老艺人讲究多,除了身上背的,还用黑塑料袋带了一大兜东西。
裴知鹤弯下腰准备帮忙去提,李师傅像母鸡护崽,急匆匆挥舞着两只胖胳膊,连说不用不用。
两人气氛热络,怎么看都不像是初次见面。
江乔有些搞不清状况, “你们认识?”
裴知鹤语气平常,“中午吃饭前和外婆聊过,从礼服到照相馆都推荐了一遍。”
何止是推荐。
外婆自称本地通,前几句还在认真介绍店家特色,很快就藏不住私货,江乔小时候的趣事糗事糖豆似的呼呼往外冒。
从满月到上高中前,外婆每年都领着江乔去李师傅的照相馆里拍张照,本想着只是自家留作纪念,可小姑娘蜜桃似的脸蛋太上镜,回回都被放大加框,贴到橱窗正中招徕生意。
十五张照片,在外婆手机相册里从小到大排排坐,真人版俄罗斯套娃。
江乔眼里的茫然未消,“可是李师傅不是前几年就退休了?照相馆早就交给儿子来开了吧。”
新店长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将橱窗里的儿童写真客照换成了广告位招租。
记得外婆当时还愤愤怒评,好好的艺术家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小商贩儿子。
裴知鹤回:“借了外婆的人情。”
江乔轻轻“啊”了声,语气有点酸,“您跟外婆比我熟。”
“外婆人很有趣,”裴知鹤轻笑出声,半打趣半认真,“还是要谢谢裴太太,我才能有幸认识。”
裴太太……
像是刚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称谓是指自己,江乔无措地别开脸,正好看见李师傅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甚至还比了个大拇指。
她整理一下鬓边的碎发,佯做淡定,“不……不用客气。”
园子不大,胜在精巧,通往内院的拱门青苔浓酽,瓦片凹陷处盛满飘落的桂花。
有只圆润娇憨的橘猫正在打瞌睡,蓬松的尾巴垂下,轻扫着名家题写的石匾。
李师傅提前几小时来踩过点,怎么拍,在哪儿拍都了然于心。
江乔一路走一路感叹,这地方看着……就贵到离谱。
苏城长大的孩子,无论住没住过园林,通过耳濡目染,对这些湖石花木的夸张价格也大概有数。
她小声问李师傅,“您跟宅主人很熟?”
“我哪有这种关系,”李师傅笑着摇头,“是你先生的朋友。”
她惊讶地抬头。
裴知鹤垂眸看她,因为对陌生环境有戒备心,从踏进园林大门开始,身边少女表面落落大方,细看之下,杏眼一直下意识地睁得很圆。
被她受惊小猫似的神情逗到,他轻笑解释,“朋友的产业,以前我来苏城出差时,有时会来这边落脚。”
怪不得一进门时,他比提前来了小半天的李师傅还熟。
习惯了裴云骁做什么事都爱讲家里的关系,眼前人认识的平辈朋友就能坐拥这种百年宅院,让她感到陌生……又震惊。
抛开背后的家境不谈,这个男人本身似乎也并不简单。
架反光板,补灯,两人在大概站好,老人蹲地一番倒腾,黑塑料袋里藏了一路的宝贝终于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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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期中,宿舍里诱惑太多,人人都想来图书馆临时抱佛脚,连带着前台借书的学生也络绎不绝。
江乔从落座开始,电脑的屏保密码都还没来得及输入,全身心投入做扫码机器人,一直到交班才顾得上喘口气。
微信有蒋佳宜一小时前的留言:【乔宝,约晚饭吗】
江乔飞快打字:【不好意思刚看到,佳宜吃了没?】
蒋佳宜秒回:【截胡失败了友友,外卖刚取回来。】
蒋佳宜:【怎么回事,没和裴少爷出去庆祝?】
江乔:【分手了。】
蒋佳宜的一连串问号下雨一样刷了两屏,电话接通,不等江乔开口就劈头盖脸一顿骂。
“嚯,果然我就知道,金融男没一个好东西,这句话就是至理箴言。”
“还记得我说的没,家里院士能坐满一桌,就这背景都不去乖乖学医,是他自己不想吗?必然是从一开始就有自知之明,认识到了自己实在是道德败坏,没脸被夸白衣天使。”
江乔举着手机,人都有点懵,“蒋女士,你就不先问问原因?”
“呵,”蒋佳宜夸张地冷哼一声,“姐是搞事业的大女人,从不在没意义的假设上浪费时间。”
“我大胆猜测,你被甩了?”
“……也不算是,毕竟还是我提的分手。”
“好,因为被绿了?”
“……”
“绿了你之后,又来猛猛PUA?”
江乔沉默了几秒,“倒也不必如此精准。”
“天选新闻人罢了。”
蒋佳宜那边外卖塑料袋哗啦啦的响,盒子盖啪嚓一声打开。
“信息采集加直觉分析懂吗,电视台实习了这么久,我都在老娘舅节目组当了大半年调解人了,要是这点东西都看不出来,干脆趁早转行,别吃这碗饭了。”
“亏我一开始还被迷惑,”蒋佳宜嗦着汤粉,语气诚恳,“说真的,看之前裴云骁对你那态度,他哪里配得上你。我姐妹,名校出身,学习好,性格体贴,国民初恋脸老少通杀,上次帮系里拍个招生宣传视频,发上网随随便便就爆到出圈。”
“江乔,清纯天菜神仙姐姐,特长一切。裴云骁,纨绔渣男,只擅长投胎。”
“对比太惨烈,好长时间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江乔:“虽然我很受用,但是对我的滤镜可以酌情开小一点。”
蒋佳宜自诩天才新闻人,深度挖掘能手,再难缠的受访者都能轻松套出话。
可江乔这种闷油瓶的性子,被劈腿了也自己憋着,没说几句对方的不是,她忍不住心疼。
粉嗦了几秒,她又忍不住开口,“其实之前系里聚餐也听过几句风言风语……昨天你回来的时候不是他送,我心里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乔宝,你这次可不许心软啊。”
江乔觉得好笑,一半是为自己的恋爱脑形象感到羞耻,一半是因为蒋佳宜这个八卦太久没说憋坏了的语气。
现在回忆起来,蒋佳宜从知道两人关系的那天起,就没怎么看好过。
倒不是给她泼冷水,也不说什么贬低的话。
只是每次江乔一提男朋友,蒋佳宜都会在一旁报复性地狂夸她,彩虹屁慷慨激昂,推陈出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她明白裴小少爷配她,并没有像江玉芬说的那样在将就。
手机里传来蒋佳宜小动物似的咀嚼声音,夹着痛骂狗男人的嘀嘀咕咕,听起来比她还气。
她嘴角弯了弯,心里暖洋洋的,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刚刚只顾着生气,两顿饭没吃也没什么感觉。现在气劲儿被好友卸了不少,整个人灵魂归体,才感觉到又累又饿。
七点钟了,学校食堂都关了门,只剩西食堂还在供应烤鱼一类的重口味夜宵。挂完电话,江乔收拾好包,打算去校门口随便找点清淡的食物垫垫肚子。
白天被裴云骁的事耽误了太多时间,该改的论文初稿还没怎么动笔,吃完了这顿饭,晚上不知道又要熬到几点。
事实证明,想法很美好。
一碗小馄饨刚吃了没几口,江玉芬急急来电,江乔凳子上的包都被震到了地上。
“囡囡,你弟弟摔到头了,你赶紧回趟家,陪弟弟去医院吧。”
江乔放下勺子,“怎么回事?”
江玉芬急得声音都有点抖,“今天嘉平吃了晚饭出去玩,和小区里孩子起了点争执,被人家一把推到花坛栅栏上了,头上划了一道大口子,现在满脸都是血。”
“你也知道嘉平从小就身体弱,哪能经得起……”
“林叔叔呢?”
江玉芬欲言又止,“他学校里有个科研会要开,我心想他刚进京大,没背景没靠山的,现在就早退请假不好,还没告诉他。妈妈没在京市看过病,不太懂流程,只能来求你了,你快点回来吧。”
“我现在回家是浪费时间,”江乔轻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伸手进包里摸自己证件。
“现在赶紧打急救,救护车排不到的话,赶快打车去附近的京附医挂急诊,我一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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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母子两人安顿在等候区,江乔捏着手里厚厚一叠收费单据,在自助机器前面排队。
晚上八点钟,京附医急诊楼人满为患,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
前面有心急的病患家属推搡着插队,江乔太久没吃东西,被撞了几下差点没站稳。头晕目眩,一小时前刚送急诊时的事浮现心头。
夏天刚结束,周围的建筑工地开始大规模招工赶进度,来看急诊的工伤病人很多。医院已经多安排了几个大夫过来接应,还是顾不过来。
眼看着后送来的重伤病人不断被医生接走,江玉芬急得火烧火燎,隔几分钟就指使江乔去护士站看看情况。后来索性借来轮椅先让林嘉平坐着,两只胳膊虚虚护着儿子的头,生怕被别人撞了。
林嘉平一晚上看多了血淋淋的大场面,人已经吓傻了,好不容易排到自己处理伤口,从清创就开始嚎,到负责缝合的医生下针的时候,泪已经流满了一脖子。
江玉芬看得直吸凉气,认定了是医生年纪轻,不懂技术乱来,当场就指着人家的脸发作起来。
惨的却是江乔,不仅要劝阻发脾气的大人,还得安抚小孩。
来来回回地给办手续拿药也就算了,江玉芬给年轻小大夫一顿输出,甩完脸色,娘俩扬长而去,江乔还要赶紧赔罪打圆场。
身体累,心更累。
好不容易排到收费队伍最前面,江乔打算赶紧付好钱,给这个疲惫的夜晚收尾。
她拿出林嘉平的身份证,准备扫码。
小护士抬一下眼皮,语速很快,“这个窗口只能刷医保卡。”
“请问一下,自费窗口怎么走?”
后面的家属已经挤上来掏单子,小护士把林嘉平的身份证扔回来,“反正我们这一层都没有自费窗口,你出去找个分诊台问问吧。”
公立医院每个医护人员都忙得像陀螺,江乔没得抱怨。
等到终于付完钱,跑去放射科拿林嘉平的ct片子,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小时。
京附医的急诊楼号称亚洲最大,中间掏空做小花坛和应急处理区域,两侧有长廊连通。楼内快速通道和电梯遍布,对熟悉地形的医务工作者来说是四通八达,对普通人来说堪比迷宫。
江乔在楼梯上上下下地兜圈子,同一个指示牌看了三次,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挣扎了这么久,实际位移距离为零。
放射科旁边的收费窗口早就关了,走廊昏暗,只有低处的消毒灯发着冷冷的蓝光。
手机地图的室内导航基本没用,也没有合适的人能问路,她很尴尬。
好不容易等来几个住院医生匆匆走过,可江乔不敢拦,万一对方是在抢救病人的路上,她这几秒钟估计要耽误大事。
她往前又走了几步,认命地掏出手机,刚想给江玉芬留言,就看到拐角处自动售卖机前的年轻男医生。
隔了不远,可光线略昏暗了些。
江乔抱着手里的单据和片子,止步在原地,半是猜半是祈祷——那人好像是裴知鹤。
因为他耳边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还有那副似乎适合一切制服的,挺拔漂亮的肩背。
他和身边人在聊天,隔得远,零零碎碎飘过来几个手术上的术语,大概是工作上的话题。
窗外涌风,年轻医生的白大褂被吹开,露出里面深蓝色的刷手服。领口泄出一线骨感分明的锁骨,脖子修长,被走廊的昏暗消毒灯衬得肤冷如月。
人对天才的想象都是抽象的,她从未见过工作状态的裴知鹤,这也是她不敢上前去辨认的原因——对方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和在她面前的裴知鹤比起来,气质似乎不太一样。
难以用温和形容,莫名的……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直勾勾地站在原地看了半天,久到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失礼了,才决定放弃。
即便是裴知鹤本人,万一对方和同事正好有事,会给他添麻烦。更何况,她既然已经和裴云骁说了分手,就和裴家再也没了关系,三番两次被前男友哥哥搭救,谁听了……都会觉得离谱吧。
她下意识地缓缓举起装ct片子的袋子挡脸,犹豫着往后退步。
那位同事却注意到了这边,指着她的方向说了些什么,他转头,正好和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完蛋。
她心脏怦怦跳,有种犯错小孩般的窘迫。
裴知鹤跟对方交代了两句,长腿几步走到她面前,扫一眼她手里试图用来挡脸的袋子,觉得好笑,“小姑娘又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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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
江乔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裙摆,努力在踏出第一脚时不顺拐。
民政局紧邻城北区的综合政务大厅,要绕一段路。
她紧紧攥着包里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即便对自己说几百次放轻松,也很难从紧绷状态里出来。
领证,她身边的朋友都还没有这样的经历。
即便是裴知鹤这种亿万里挑一的骨灰级绅士,一想到和对方的关系徒然拉近为夫妇,她的心脏就变成跌进可乐的跳跳糖。
做决定时只考虑了怎么给外婆交代,看到民政局的大门,许多其他的问题才一下子被唤醒。
结婚之后,她要和裴知鹤一起生活吗?
凭空成了人家法定意义上的太太,她的生活会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的那些烦恼,会不会从此消失?
比起她心里的七上八下,裴知鹤显然沉静得多,一路上始终只以两三步的距离走在她身前,偶尔闲聊两句天气,时不时回头看一下她有没有好好跟上。
仿佛回到了七年前,他大学放暑假回家,开车载她和裴云骁两个高中生去海洋馆郊游。
江乔叹为观止。
领证这种事,即便不是和相恋多年的爱人,他的情绪稳定程度是不是也有点恐怖了?
她决定学对方闲扯,努力转移注意力,“……刚刚车上放的音乐很好听,演奏者是您喜欢的艺术家?”
裴知鹤放慢脚步,眉梢略挑,“不是。”
她下意识追问,“那怎么……”
怎么收藏了这么多,甚至还全部下载到本地。
不喜欢的话,这算什么,忠实黑粉?
“演奏者是我,”裴知鹤轻笑着垂下眼眸,朝她看过来,语气里有种无奈的温柔,“我妈怀裴冉的时候想要几盘古典胎教音乐,听信了某个朋友的怂恿,说让至亲来录比较容易让裴冉听见,硬是带我去了录音棚。”
江乔睁大了眼睛。
裴知鹤本人录音的意外程度100%,给妹妹当胎教音乐意外程度1000%。
一种震撼的猜测从心底升起,江乔不可置信地开口,“那录音的时候您才多大?”
“十二岁,”裴知鹤耸一下肩,“水平只是勉强能听而已,前两年裴冉因为觉得好玩,在家里每辆车上都存了一份,几乎没人听过。”
江乔赶紧摇头,“可我觉得很好!”
她丝毫没有拍马屁的意思,纯粹是被天才的光环闪瞎。
十二岁……
她十二岁还只知道和弄堂里的其他孩子疯玩,可对方已经把大提琴拉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告诉她这是国外某交响乐团首席提琴手的成名唱片,她也丝毫不会感觉异样。
眼里写满凡人的不可置信,她又问下去,“您从小就喜欢古典音乐?”
超级精英的成长路径是这样的吧。
完全脱离普通小孩的幼稚趣味,从幼儿园开始一步到位,成为xs尺码的迷你绅士。
裴知鹤摇头轻笑,“完全不喜欢。”
江乔朝他看过去,不明所以然。
“小时候最向往的是和同龄人打篮球,”顿了一下,他又说,“但家里人觉得这种剧烈运动有伤到手的风险,所以,每次发现我出去玩,就会体罚。”
两人身高差有些大。
裴知鹤从上方平静俯视着少女惊讶的脸,直到对方眼睛里的同情要溢出来了,才勾唇补上一句,“好在从不打手,不会太疼。”
江乔张得圆圆的嘴终于合上。
她真该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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