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庸八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清和宫内萧瑟冷寂。
“臣温熙见过陛下。”
温青唯拘谨的立于殿中,身前不远处的桌案后坐着一位男子,一身黑色绣着金龙暗纹衣衫。
江玄瑾,大庸最年轻的君王。
大庸无人不知,她是他的宠臣。
却无人知晓,她是——女儿身!
五年前,她弟温熙受伤无法参加武考,幸得她自小跟着父亲习武,两人便互换了身份,代其参考。
孰料一朝高中,但她弟的伤势不见好转,温青唯只能继续女扮男装入朝为官。
至此五年,也不知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何时到头?
出神之际,一道冷凉的男声从头顶砸下。
江玄瑾神色冷峻:“清平侯嫡女长乐郡主,温将军可认得?”
温青唯愣了下,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人。
但还是拱手回答:“曾听人说过,长乐郡主乖顺贤淑,是世家女子典范。”
江玄瑾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觉得她嫁你为妻如何?有人向朕求旨,为你们二人赐婚。”
温青唯霎时满背冷汗。
长乐郡主年方十四,与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的温将军是相配。
然而如今的温熙是温青唯,如何能迎娶同为女子的她!
但这话她不能说,那可是欺君之罪,当诛满门!
温青唯强压着心慌,跪在地上:“启禀陛下,臣无心儿女私情,赐婚一事还请陛下三思!”
她低垂着头,未瞧见江玄瑾眼底的暗色。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被自己引以为知己重臣的人,悄无声息的占据了他的心神。
这种隐秘的情绪,江玄瑾不是不懂,只是不曾想过,会是对温熙。
一个……男子!
掩在袖袍里的手微微攒紧,江玄瑾起身走到温青唯身前,伸手将人扶起。
“阿熙若不愿,朕自不会勉强。”
掌心握着的手腕纤细,江玄瑾微微用了些力。
温青唯察觉到,下意识抽回手,后退一步:“多谢陛下。”
手中一空,江玄瑾眸色一暗。
他定定的看着温青唯,虽是男子,他的身量却只到自己的肩,藏在盔甲里的身形更是瘦弱。
江玄瑾声音微沉:“阿熙,这些年你替朕奔赴沙场,可有想要的?只要你开口,朕都允。”
都允吗?
温青唯有一瞬间的晃神,她缓缓抬头迎上男人深邃的眼眸。
当年,江玄瑾隐藏身份入了兵营,与自己情同手足,关系甚笃。
岁月长河中,她在他身上丢了心,本想着等身份换回来,也许会有想要的结果。
可后来知晓他是大庸的皇,那份心动便被死死的压在了心底,不敢表露。
咽下所有私情,温青唯字字铿锵:“臣无所求,只愿陛下安康,大庸昌江,天下太平。”
话落,清和宫一片寂静。
四目相对间,江玄瑾有些怅然。
“阿熙,朕怎么感觉我们二人好像生分了不少?”
温青唯一怔。
便听江玄瑾再度开口:“未免君臣离心,今夜你便留宿宫中,与朕同眠可好?”
“温青唯!”
江玄瑾心乱如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温青唯抱起。
面色低沉似要凝水,将她放在龙榻之上的动作却轻柔。
江玄瑾欲伸手触碰她苍白面容,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下了。
他看着温青唯苍白的面色,最后还是叫来了贴身太监:“李福安,命太医照顾好她。”
话落,他抬脚走向殿外。
李福安躬身望着他背影,只看出了满身的落寞与寂寥。
日上枝头。
温青唯是被喉间的咳嗽扰醒的。
刚睁眼,满目轩黄映入眼帘。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她抬头望去。
只见李福安端着碗向她走来:“姑娘,喝药了。”
温青唯睁着双眸,双目空洞。
竟……还活着吗?
曾经在战场上,她满心都是要活下去的念头。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恨自己的命长!
李福安见她没有动作,将药放在了一旁:“姑娘,有些话奴才本不该说,但还是想劝上一句。”
“陛下从小不受宠,旁人只教他想要的东西要如何争、如何抢却从未告诉陛下得到了该如何珍惜。”
所以呢?
因为他不受宠,受过苦,便能在登临帝位之后视人命如草芥?
温青唯沉默不语,将所有情绪都压在心里。
李福安见状知道她怕是听不进去,无声的叹了口气。
“姑娘,不管如何,奴才能看出来,至少陛下对您是不同的,若是旁人如此欺骗违逆,早就人头落地了。”
“姑娘,这药咱家便放在这,趁热喝。”
话落,李福安便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温青唯视线落到那碗汤药之上。
古人总说,帝王孤寡,她也曾想着不让江玄瑾独自孤单。
但那是从前。
如今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隔着的是欺瞒背叛,是威胁设计是,是长乐的性命……
温青唯不知她到底该如何做!
恍惚间,她又想起那些年二人抵足而眠,只觉画面遥远,伸手也再触碰不到了。
温青唯寻到长乐墓前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她跪在墓前,手指抚着碑上的刻文,泪不觉模糊了眼。
其实温青唯也不知道能与长乐说什么,他们本身就不算熟识,却因为隔了生死多了牵扯。
寂静中,宫女的闲谈声也越来越近。
“长乐郡主薨逝竟能以公主之仪葬入皇陵,还获追封,陛下乃菩萨心肠啊。”
“何止只是长乐陵啊,听闻长乐有功,侯爷也得到晋升,原本只是个闲散王爷,如今竟有封地了!”
追封,晋升,封地……
江玄瑾这么做,算什么?
温青唯陷入了茫然,至于有功,她没记错的话当时江玄瑾下令放箭射杀长乐时,给出的说法是她私放重犯,其罪当诛吧!
这一刻,温青唯觉得荒唐又可笑。
但更多的是,心底那愈来愈疯长的复杂心思,如春草般,烧不尽,斩不绝!
出神之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温青唯抬首望去,正与走到面前的江玄瑾视线相对。
两顾无言。
温青唯眸色复杂,轻声开口:“江玄瑾,我好累啊。”
温青唯快马加鞭火速赶回清和宫,听到的却是这句令她痛彻心扉的话。
江玄瑾……
她又在奢想什么?
温青唯心中一紧,喉头只一阵血腥味返上。
她唇颤了颤,终是说不出一句话。
只得伸手挥退那侍女,脚步沉重走向榻间。
躺在床榻之上,温青唯空洞眼神逐渐变得苍凉痛楚,里面似有数不尽的悲寂。
又是清晨。
温青唯一夜未眠。
只要她阖上双眼,脑海中便会闪现出温家、顾家,还有江玄瑾。
温家人被关在那牢中向她求救似要扑来撕扯下她血肉的模样。
顾家人模糊面庞要她为全府百余人报仇的模样。
还有……那日钰贵人挽着江玄瑾手臂的样子。
一切一切都令温青唯撕心裂肺,这些景象好似要牢牢印在她脑海,齐向她血肉里冲去,钻进她肺腑里搅拌。
这入骨疼痛一点一滴侵蚀着她的所有。
温青唯好似灵魂也飞走了,只留一具行尸走肉。
临近正午。
清和宫前传来一阵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人未露面,声先现。
“陛下!正值夏末花香正浓,不若明天与臣妾一同去御花园赏花吧。”
听到此女子娇柔声音,不用去院中查看便知来人是钰贵人……还有江玄瑾。
温青唯一时仿佛脚下双足重有千斤,进退两难,只得呆呆愣在原地。
眼前钰贵人的笑牵动纤细腰肢摆动,青丝间流温珠簪随她动作摇曳生姿,阳光照上映得二人面上俱流光溢彩交相辉映。
她正挽着江玄瑾手臂踏进清和宫中。
钰贵人见她面色如土踌躇在此,脸上笑意一时更浓,整个人似要挂在江玄瑾身上一样。
两人隔得极近,像是交颈的一对鸳鸯。
温青唯见状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钰贵人走了一路讲了一路,口若悬河。
“陛下,今日万里无云,想必夜间天色仍旧,星星一定很多!晚上与臣妾去摘星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