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京中的那位前丞相为爱痴狂,为了给先夫人祈福超度,愿意礼佛一生啊。”
“唉,有因必有果,谁知他是不是对不起那位夫人呢?”
…
我和娘亲在岭南生活了五年。
她对外称死了丈夫,我们孤儿寡母,得到了街坊邻居的许多帮助,日子过得舒心遂意。
我已到及笄之年,娘亲时常打趣,说我生得跟她少女时越来越像了,也不知会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而在云州的这五年,娘亲的心性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带着我去策马,去学箭术,女扮男装参加林间诗会,越来越开朗起来。
有时我看着她英姿飒爽的身影,仿佛看到了那个未出阁前的娘亲。
我问过娘亲,没能回到她的世界,会不会后悔。
娘亲却摇了摇头。
“阿梨,我对所做过的一切事情都不后悔,包括认识你爹爹一场。”
“在现代我是个孤儿,无牵无挂,体会不到孺慕之情,可这一世我有了你,就需要对你负责任。”
后来,我没有出嫁,而是陪在娘亲身边,做起了茶商生意。
有一次与京商交接时,我和娘亲时隔数年,再次回到了京城。
想起从前的遭遇,我心有余悸,便在佛诞日去京郊的法华寺上香。
可就在我上香时,那香却总是燃到一半就断掉,我心如乱麻。
一个僧人走到我面前,为我重新轻轻插好。
“缘起缘灭终是空,姑娘不要太过忧思了。”
在抬头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神情一晃,而我也震惊住了。
此时的爹爹一身比丘尼的海青,竟然真的剃发为僧,头上九点戒疤分明,眼睑乌青,整个人清瘦得不成样子。
他看着我的模样愣了半晌,旋即垂下了眼眸。
“失礼了,只是觉得施主长得面善,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脸色微变,一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终是唤住了他。
“爹爹,你没有认错。”
“我叫裴念窈,小名阿梨。”
听到这里,爹爹离开的步伐猛然一颤。
他垂眸不敢看我,自嘲地落泪。
“我问过大师,只有我日日抄经祈福,才能保你娘亲投胎转世,回到另一个世界。”
“阿梨,爹爹对不住你娘亲。”
他深吸一口气,递给我一串檀香木的佛珠。
“别后不知君远近,万叶千声皆是恨,余生只求阿梨……施主擅自珍重。”
想到从前他对娘亲的种种,我没有再理会他,敬完香就匆匆离去。
我原以为那次寺庙一别,是我们父女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却不曾想,那日我从寺庙出来,爹爹竟不顾戒律清规,偷偷跟随我去了闹市。
他一身僧服,显得格格不入,惶恐又不安。
直到看到娘亲出来的那一刻,他所有的踌躇都滞住了。
三千世界,万般皆空,眼中只容得下一人。
他一步一步朝娘亲走来,泪眼婆娑,而娘亲也怔住了。
“瑶娘。”爹爹嗓音沙哑。
“你骗我骗得好苦。”
8
四目相对,一双沧桑,一双平静无波。
十年朝夕相处过,娘亲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看到爹爹一身僧袍,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好久不见。”
她向爹爹款款行礼,却不是夫妻之间。
是对只手遮天的裴相,权倾朝野的首辅,行的庶民之礼。
唯独不再是她的枕边人。
他捏断了手中的佛珠,顷刻间散落了一地。
爹爹的眼神有一瞬间清明,转而又流露出落寞与渴望。
“你是我裴珩的夫人,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夫人,为了你,我愿意还俗,只有你能让我重新走进这红尘。”
一言落地,引来无数异样的侧目。
娘亲退后了几步,皱起眉。
“你和郡主过得不好么,这又是为何?”
却见爹爹红着眼摇了摇头,“瑶娘,我可能是疯了。”
“我不能失去你,更忍受不了别人取代你在我身边的日子,原谅我好吗?”
穿着海青的男人眼尾泛红。
“你可以给十年前的我一个机会,甘愿为我留下,如今,为什么不能也可怜可怜我?”
可是,娘亲只是摇了摇头,她不愿。
她无比平静地告诉爹爹。
“裴珩,我本可以不必在意你的薄情寡性,麻木地度过此生,可我这一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真心对待。”
“纵使是逢场作戏,我也唱不下去了。”
“我原谅你,我早就释怀了,这样的话,你想听我便说给你听。”
“但别的,你想要的爱,永远不会再有了。”
良久,爹爹一言不发。
再抬眸时,他疲惫的眼中有闪烁。
“瑶娘,对不起。”
他终于独自一人拾起满地散落的佛珠,向娘亲深深施了一礼,失魂落魄地离开,灰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薄雾中。
番外:裴珩
裴珩一直都知道,他的夫人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子。
那一年秋风萧索,满地黄花堆积,京中秋收大典上,适龄官家小姐都竞相参与比赛。
有诗礼曲舞,令人眼花缭乱。
孟扶瑶在那一日的舞林大会上一举夺魁,表演了独创的竹枝舞,一舞动天下。
虽只能隔着一道帘幕瞧见她的身影,亦是惊鸿一瞥,如竹影浮动。
他就这样隔着帘幕望着她,如窥雪中鹤。
一颦一笑间,他的心都为此悸动震颤。
他承认这种心动已经太过于久违。
自从年少的白月光远嫁和亲,却客死他乡,他整日郁郁寡欢,走不出阴霾。
所有人都告诉他要好好生活,他才打起精神,出门在大典上游逛。
没想到便埋下了蹉跎一生的种子。
后来,云州发了时疫,他作为赈灾的官员进入云州,不慎感染了时疫,昏迷在了路边。
是瑶娘及时救下了他。
等他高烧退去,再次醒来时,那少女同样带着一层面纱,笑眼弯弯。
“这位郎君,你无事吧?”
虽从始至终都没能见过她的真面目,可他却心动了。
“若得妻如瑶娘,珩此生无憾也。”
三书六礼,鸿雁为信,他们做了十载夫妻。
他们的阿梨也是俏皮可爱,像极了她。
直到他出征北羌,顺路剿匪时,他没能想到,昔日死去多年的白月光,竟然被掳去了贼窝里当了压寨夫人。
裴珩见到她毫发无损,甚至活得珠圆玉润,并非没有心生过怀疑。
只是那份年少的遗憾再次萌发,涌动的心跳早已盖过了这些疑虑。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迎娶郡主进门。
可他的夫人,他的瑶娘并没有做错什么,还为他身怀六甲。
百般踌躇之下,他决定纳郡主为贵妾,以正妻之礼迎入府中。
然而,裴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夫人会如此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火光冲天的那一刻,他怔怔地望着掉落下来的房梁,第一次感受到撕心裂肺。
这是十年前,他得知郡主噩耗时都不曾有的。
原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瑶娘。
可惜为时已晚,他的瑶娘,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与妻女重逢后不久,裴珩就染上了时疫。
他不肯医治,主动离开了寺庙,在一间废弃的破庙栖身。
高热不退的幻觉中,脑海中依稀浮现出旧日幻象。
“若你负我弃我,我就会一死了之,回到原来的世界,与你永不相见,你也会遭到反噬,你真的愿意吗?”
“瑶娘,此生我必不负你,若有违誓,必遭天谴。”
裴珩最终死在了腐朽的佛龛座下。
他此生唯一一件失信之事,让他失去了毕生挚爱。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失信于她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许多年后,有人往破败的前丞相府里望去,里面满园的梨花开得正盛。
草长莺飞四野,月白风轻梨花。
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