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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竟都是死在了姜雪手里。

三岁的袅袅,被侍女们从荷花池里捞起来时,小手还紧紧攥着御膳房的梨花糕。

她知道那是母后最爱吃的糕点,总是不舍得自己一个人吃完,偷偷带回凤兮宫。

我惨然一笑,反手扣住姜雪的脖颈:“那你今日来见我,就不怕我这个失了孩子的母亲,找你索命吗?”

我没收着力,指甲寸寸划破她光嫩的肌肤,鲜血蜿蜒。

姜雪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畏惧之色:“不可能,沈鸳,你不敢……”

“君上不会放过你的……漼妩!”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唤我漼妩,她竟然是带着记忆入的轮回!

来不及多想,门外传来步履踏雪的声音。

姜雪大喜过望,我却冷冷地放下手,反将她头上的簪子拔下,攥着她的手,向我心口刺去。

姜雪蓦然惊愕,慌忙松开了手。

可是已经晚了。

崔无谢赶到时,看到的便是他的心上人颤抖着收回手,而我心口鲜血喷溅,如一张白纸飘落。

金钗掉落,砰然一声轻响。

昏倒过去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崔无谢红了眼睛:“阿鸳!”

那模样,竟然与千百年前抱着重伤的我时晏招的脸,一模一样。

鲜血染红了沈鸳的衣领,崔无谢眼睁睁看着她闭上眼睛,心口泛起一阵刺痛。

他的头忽然痛起来,许多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入。就好像他曾经也亲眼所见,沈鸳浴血躺在他的怀里。

10.

我重伤在床,整整昏迷了两日。

姜雪钗环尽卸,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直到小腹下血流如注,也没有等来崔无谢。

他片刻不离地守在我的床前,将九生九世的记忆,都一一回想了起来。

千年之期将要过去,他身体里的那个晏招,也在渐渐苏醒。

待我醒来,崔无谢双眼猩红地拉住我的手:“阿鸳,我都想起来了,我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

他魂牵梦绕的那位眉间一点红的女子,终于在梦中摘去了面纱,眼波流转之间,露出的是观音座下小女儿拈着花娇嗔的脸。

那张脸,与姜雪有几分相似,可与眼前的沈鸳,一模一样。

我任由他将我搂紧,苍白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

窗外电闪雷鸣,乌云之下隐隐藏着神怒。

我知道,我的归期将至。

崔无谢浑然不觉,献宝似的把我当日埋在梨花树下的东西摆在了我眼前。

纸鸢、木簪、汤婆子、香囊。

“阿鸳,这些东西我都找回来了。我知道,阿瑶死了你心中难过,你怨恨我,可这一切都是因为姜雪鱼目混珠。若不是她蒙蔽了我,我怎么会一叶障目,错将你辜负?”

“你放心,我罚她在雪中跪了一夜。你失去的孩子,她也失去了。阿鸳,你可解气了……”

我心中嗤笑。

这一切都是姜雪的错吗?

我与晏招,皆是记忆全失入的轮回。我爱了他九世,至死不渝,他亦负了我九世,从未善终。

究竟是那一抹红实在魂牵梦绕,还是说,他的真心,本就千疮百孔,经不起一点推敲?

“君上,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妾身时,送了我什么吗?”

崔无谢愣了一瞬,转而笑道:“怎么会忘记呢?那一年你我七岁,墙头马上,一见倾心。我爬山了太傅府的墙,争着要为你摘一朵梨花插入鬓边。”

他说着,兴致勃勃地走了出去:“阿鸳,我便再去为你摘一朵梨花。”

我目送着崔无谢远去的背影,躺在床上默默盍上了眼睛。

他忘了,满宫之中的梨花树,他早就为了姜雪砍尽,唯独凤兮宫中那一株。

阿瑶死后,我入了冷宫,那株梨树再无人照料,早就枯死了。

他更忘了,此时是隆冬,哪里有会开花的梨树呢?

我的魂魄从沈鸳的身体里一寸寸抽离,神龛上的观音塑像笑着向我伸出了手。

“漼妩,回来吧。”

“回到本座的身边,不再做沈鸳,做回漼妩吧。”

漫天的大火忽然而起,房门大开,崔无谢手中的梨树枯枝落地。

他失声哭喊:“阿鸳!来人啊,快救火啊!”

他奋不顾身地闯进火中,哪怕火舌舔上衣袍,着了火的横梁砸上脊背也不肯后退,紧紧盯着床榻上再没了声息的女子。

“阿鸳,我来迟了,对不起……”

最后一刻,是姜雪不管不顾地将他拖出来,哭喊道:“晏招,她已经死了!沈鸳她死了,漼妩回了水云天,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声“晏招”让崔无谢呆立在原地。

他周身焕发出刺眼的白光,眼角的泪水缓缓滑落,在指尖凝固成一滴鲜红的朱砂痣。

“阿鸳,漼妩……”

而我的魂魄只是短暂地看了他一眼。

再无留恋地归去。

11.

十世轮回,幻梦一场,于水云天而言,却也不过短短数日。

观音仍然高坐明台,含笑垂眸。

“漼妩,千年前与本座赌了一场,如今尘埃落定,你可知足了?”

我俯首:“求仁得仁,漼妩知足。”

与晏招痴缠的十世情仇,为他粉身碎骨,也该还清了当年玉池边初见的一刹那心动,和往后多年的相护之情。

早在他拔剑向我,为了姜雪杀尽我满门至亲的第一世,我与晏招便再无可能。

如今,沈鸳已死,我将我的心从晏招的身上要了回来,漼妩只为自己而活。

佛说因果相生,我轮回十世,受尽了恩怨折磨。也因此脱胎换骨,在沈鸳身消玉陨的时刻,我历劫归来,飞升上神。

我以为,我犯下这样的蠢事,观音会责罚我。

可没想到,她却眉眼弯弯道:“你愿意醒悟是好事,如若没有这一遭孽缘,兴许你还深陷其中,也就忽视了在你身后默默等待之人。”

我迟钝地回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期然望见一双深邃的眼眸。

芝兰玉树,临风寒月,竟是我千百年来攀枝拈花的玉寒树!

原来我每日为观音拈花,碎碎念叨着爬上玉寒树,将小女儿家的心思无意诉尽之时,他便启了灵智。

想起我还在水云天时,有一回偷喝了观音的清露酒醉倒在玉寒树下,抱着他不肯撒手,我便忍不住烧红了脸。

我为还晏招的真心,用人间的千年历尽情仇。玉寒树也因我开悟,花了千年的岁月修炼成神,默默守候。

在他深情的眼眸中,我落荒而逃。

原因无他,情爱伤我至深,我不爱晏招了,可也再没有精力去爱玉寒。

更重要的是,沈鸳身死,可崔无谢还活着,姜雪也还在人间。我的劫历完了,人间却因我而乱,我不能坐视不理。

因此,我求了观音的旨意,亲自下凡平息此乱。

下凡之前,我在窥天镜中看完了沈鸳死后发生的事。

姜雪用尽全力将崔无谢拖离了火场。

大火燃烧了一夜,待崔无谢醒来强撑着身体要去找沈鸳时,得到的只有一副枯黑的焦骨。

她浑身上下的骨头,不知道断过了多少次,摸上去尽是凹陷不平。

我的魂魄离体,九世肉身上的伤痕都加诸在了沈鸳的尸骨上,一眼看过去触目惊心。

崔无谢抱着她,双眼无神,无论旁人如何劝解都不愿意松手。

他只是一遍遍描摹过沈鸳不再灵动的眉眼,又是哭又是笑:“阿鸳,你终于解脱了是吗,待在我身边的每时每刻,你都不曾快乐过吗?”

“就连离开,也要这般决绝。”

12.

大齐皇后沈鸳,死于元十一年的大火中。

帝大恸,自断一臂,幽居于凤兮宫。

人间水患、瘟疫四起,可崔无谢沉浸在沈鸳的死中,不理朝政,百姓民不聊生。

他唯一的乐趣,便是折磨姜雪。

我隐去身形踏入凤兮宫,一眼便望见有一人高的牌位,上面镌刻着“沈鸳”二字。

牌位下方,姜雪蓬头垢面,以跪姿被捆绑在木板上,周身一股恶臭。

想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块木板了。

“君上,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每一日,都有宫人从她的身上剜去一块皮肉,再用上好的金创药治好,如此往复多年,她早就被折磨得神智不清。

昔日雍容华贵的姜贵妃,此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瞳深陷,俨然没有了几分人样。

可崔无谢仍不满足,他摸过姜雪额头的那道红痕,轻笑道:“雪儿,你杀死她的孩子时,在她最痛苦之时一遍遍说着朕对你的宠爱时,怎么没有想过,要放过沈鸳呢?”

“你如今遭受的,还不如她万分,怎么就受不住了呢?”

姜雪骨肉支离,一动便有鲜血淅淅沥沥淌下。

闻言她仰头大笑:“沈鸳的死,不也是被你逼的吗?晏招,你折磨了她十世,你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却没有一次认出了她。你又有什么脸面,替她报仇?”

崔无谢骤然变脸,他捏紧了姜雪的脖颈:“晏招究竟是谁,为何你一次次叫我他的名字!他与沈鸳,又是什么关系!”

“你说啊,他在哪里,他是谁!”

姜雪的目光一丝丝黯淡下去,嘴角却深深扬起。

“你再也……不会知道了……”

姜雪在他的手里没了声息,崔无谢猛地松开手,痛苦万分地捂住头。

上神晏招的记忆,正在苏醒。

我叹了口气,施法一剑洞穿了他的胸口。

惟有崔无谢死,晏招才能归位。人间的惨剧,百姓的苦难,才能终结。

崔无谢抚着胸口缓缓倒地,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身影,他向虚空伸出手,眷恋地喊道:“阿鸳。”

我拂袖而去,“我不是你的阿鸳,我是漼妩。”

13.

晏招与我几乎是前后脚回到了水云天。

姜雪强入轮回,散尽了修为,被凡人崔无谢杀死时便魂飞魄散。

说起来,她对晏招倒是真的一往情深。

不过晏招却像是对她一分情意也无,自从他归位之后,就在观音殿前长跪不起,还自请去了忘忧山请千丈雷罚。

雷霆施加在他的脊背上,魂魄皆要散尽一般得痛,晏招的眼前却一遍遍闪过沈鸳死前含笑的脸。

他还是凡人崔无谢时,用尽了巫蛊之术,也没有换来沈鸳入梦。

这一回,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个女子嘴唇翕动。

轻声道:“惟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雷霆万钧加身,他的一身灵骨俱断,鲜血淋漓地一步步叩首上三千天阶,登上观音殿。

“阿妩,对不起!是我不好,受到那灵狐蒙蔽,才会在轮回中没有认出你,阿妩,我错了,可是凡人之身,罪责并不是全都在我。”

“我对你的心始终如一,难道你还不信吗?”

万年修为换来的仙骨,被他折断做成了骨扇送予我。

我接过骨扇,抚摸着光滑的扇柄,忽然就想到了沈鸳焦黑残破的尸身。

就连一块完整的骨头,恐怕都找不到。

我还没说话,玉寒先一步挡在了我身前,将晏招一脚踹开。

他喘着粗气,双眼通红:“整整十世,你从未放过她,为了一只灵狐伤她至深。晏招,哪怕是你有一刻在她和姜雪之中选择了她,也不会如此令人不齿!”

我与晏招俱是一愣。

玉寒为何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再顾不上晏招,我把骨扇扔回他怀里,认真道:“我与上神千年前或许是有过缘分的,不过再深厚的情缘,经此一遭我也该看淡了。上神请回吧,沧海桑田,往事我放下了,你也该释然了。”

说完,我拉起玉寒头也不回地走了。

停下脚步,我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玉寒先一步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锁骨处一道殷红的朱砂痣。

和我额头的这一道,居然分毫不差!

“这是什么,你怎么会……”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来了在人间的每一世,都有一人护在我的身边,生死与共。

为我挡过一剑的暗卫,掩护我从战场上离开的将军,深宫之中陪伴我的盲眼琴师。

…………

还有被我埋在梨花树下,曾经剜下一滴心头血滴在锁骨处的阿瑶。

十世轮回,他竟然始终在我的身边!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你怎么这样傻,每一次,每一次都为了我而死。”

玉寒温柔道:“阿妩,我花费了千年,从来都不是为了占有你,而是为了成全你。”

“你爱晏招,愿意为了他死,我便陪着你,护着你,无怨无悔。”

如死灰一般的心,忽然之间像是逢了春风,又惴惴跳动。

14.

原来千年前,跪在观音座前的,一共有两个人。

一个是情窦初开的拈花小仙,为了嫁给心爱的上神甘愿入十道轮回。

一个是仙树成灵的玉面仙君,痴心许下护佑漼妩十世的诺言。

晏招说得没错,凡人没有神识,也没有记忆,无论是崔无谢还是前十世的他对我做过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他一句被灵狐蛊惑,就轻飘飘地要将过去一笔勾销。

可是玉寒,他同样失去了记忆,却坚定地选择了我,从来不曾背离。

他的名字没在命簿里,更是没有如晏招一样与我有命定的情缘。

每一世,他都是用尽了力气才走到我的身边,籍籍无名,却不离不弃。

我大惑不解,问观音:“灵狐施了障眼法,窃去我眉间朱砂,晏招一介上神尚且没有看透,玉寒怎么就没有将她错认呢?”

观音摇头道:“障眼法,乱的是眼,却蒙不住心。有心之人,怎么会看不透呢?”

是啊,有心之人,怎么会看不透呢?

每一世,晏招都与我相爱过,他与我的情意是真的,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

无非是不够坚定罢了。

我低头沉思,晏招却在此刻闯了进来。

他端正地跪在我身边,双手奉上一纸血水写就的婚书,在观音面前向我求亲。

“观音娘娘答应过阿妩,待她十世轮回之后,就替她许婚。如今轮回已过,我仍旧倾心她,阿妩也飞升上神,还请观音成全!”

晏招满目情深:“阿妩,你只是一时生气,我们成婚之后,我会百倍千倍地对你好,弥补你在人间受过的苦。”

“阿妩,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莞尔轻笑,接过他手中的婚书,而后扬手,将其撕碎成齑粉。

晏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膝行着想要捡起碎片,却被我一脚踩住。

“晏招,往后都不必再来了。”

观音殿一别,是我与晏招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他失魂落魄,自请去了西海,甘愿永世镇守在大荒之地。

而我,则由观音亲自赐下旨意,和玉寒风光大婚。

饮过合卺酒,走过姻缘路。三生石前,我们携手刻下了名字。

玉寒眼角有泪,温隽地看向我:“阿妩,我终于站在了你身边。”

以爱人的姿态。

我垂眼吻上他的唇,天地间,梨花簌簌飘落。

婚讯传到西海的那一日,晏招正从又一场迷离的大梦中醒来。

“阿妩!”

他的手青筋暴起,攥紧了身下的衣袍。

却接不住那个将要飘落的身影。

老龟浮出水面,将一杯喜酒顶在壳上,笑道:“观音娘娘说,她座下的漼妩上神成婚,天地同喜,特地赐来喜酒。”

“漼妩她……成婚了?”

晏招愣愣地注视着那杯酒,眼泪落进酒里。

分明该是甜味的,入喉却无端的苦。

他仰首饮尽杯中酒,连同前尘往事,都深深地咽入喉中。

往后,便当真要如她的意,生生世世,不复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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