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窗外蝉鸣不歇。
办公室内安静无比,只有旧空调发出一点声音。
倪鸢批改试卷的手停下,望了一眼外边的天色,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压得很低。
一场大雨要来了。
倪鸢起身,将窗户检查了一遍,看是否都已经关好。
旁边是数学老师的办公桌,丛嘉坐在桌前,在用数学老师的电脑看鬼片。
她戴着耳机,坐姿随意,双脚搭在桌上,一截小腿修长细瘦,白得晃眼。
倪鸢不经意瞥了眼电脑屏幕,一张双眼流血的鬼脸赫然出现。
倪鸢默默收回目光,回到座位上,继续帮历史老师批改卷子。
历史老师谌年胃病又犯了,人现在还在医院。
倪鸢不仅仅是历史课代表,还与谌年渊源匪浅。平素帮谌年批改作业次数多了,看起卷子来也飞快。
打钩,打叉,减分,算总分,红笔快速勾勒。
丛嘉觉得鬼片没意思,按了暂停键,拆开桌子上的一包辣条起身。
走到窗边,打开倪鸢刚关好的窗户,往外张望。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上浮着点笑。
轻飘飘的,看着蔫儿坏。
“鸢儿。”丛嘉叫倪鸢。
“过来看点有意思的。”
倪鸢纳闷地抬头,丛嘉指了指窗户底下,说:“楼下猫在捉耗子呢,你再不过来可就看不到了。”
倪鸢走到丛嘉旁边。
三楼视野开阔,居高临下,将底下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穿着六中校服的礼虞躲在花坛的芭蕉叶底下瑟瑟发抖。
另外七八个打扮另类的女生头发染了一水儿张扬的桃粉色。她们四处打转,在找礼虞。
六中不让染发,学生科这一块抓得很紧,这些女生多半是隔壁技校的。
今天六中刚月考完,傍晚全校放假,寄宿生也回去了,此时学校已经空了,只剩长风浩荡,茂密的香樟被吹弯了腰。
倪鸢视力极好,她看见礼虞在哭。
肥硕的青色芭蕉叶在风中摇晃不定,礼虞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咬紧牙关,眼泪流淌,却不敢哭出声。
几个粉头发的女生仍不肯放弃,几次经过花坛,离礼虞只有一步的距离,差一点儿就能发现她。
没发现目标,她们不走,反倒愈发嚣张,大喊礼虞的名字叫她滚出来。
“礼虞——”
“臭/婊/子,躲什么躲!现在知道怕了?”
“你勾三搭四的时候不是挺能么?”
“给爷滚出来!”
倪鸢和丛嘉在窗户口将那些辱骂听得一清二楚。
丛嘉吞下嘴里的辣条,觉得味道不太对,递给倪鸢,“下次买卫龙的,还是卫龙小面筋好吃。”
倪鸢“嗯”了声。
“你想帮她?”丛嘉问。
倪鸢没出声。
她光顾着嚼辣条,确实不怎么好吃。
藏在花坛里的礼虞突然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
各班学生临走前全部关好了门窗,整栋教学楼,唯独三楼教师办公室的那一扇窗户敞开着,很显眼。
“她看见咱们了。”倪鸢说。
丛嘉满不在意,“看见了又怎样。”
她说完,将窗户关上,彻底隔绝了礼虞望向她们的求助的目光。
丛嘉回到电脑面前继续看没看完的鬼片,倪鸢继续批卷子。
只是倪鸢这次有点难以集中注意力,没一会儿就跑了神,她想起高一入学前为期一周的军训。所有新同学被拉到营地,进行训练,当晚挨个进行自我介绍。
轮到一个女生上台时,底下坐着的男生们都沸腾了。
她说:“我叫礼虞。礼物的礼,虞美人的虞。”
姓氏别致,名字别致,人也别致。
叫人过目难忘。
礼虞身上有一种超乎她年龄的美,不同于在场其他女孩的青涩,她带着成熟韵味,像枝头悬挂的汁水饱满的粉色水蜜桃,摇摇欲坠,等人采撷。
轮到新生才艺展示,有人起哄让礼虞唱歌。
她唱的是老歌《甜蜜蜜》。
嗓音轻柔甜美,歌声如歌词,甜蜜蜜。
盛夏的晚风在少年人心头变得黏腻,倪鸢坐在队伍里的第二排,她下意识地回头往——
宗廷在和身边的男同学打闹,笑得开心,眼睛却看着前方正在唱歌的礼虞。
“礼虞长得也太带劲了。”宗廷旁边是全班吨位最大的胖子,叫熊吉元,说话直,且不懂避讳,但语速是慢吞吞的,在人群中很有辨识度。
熊吉元说完,宗廷点了下头。
礼虞的歌声停了,众人鼓掌。
趁教官不在,后排男生们起哄,朝她吹口哨。
昏黄灯光下,礼虞手捏着衣角,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军训结束后,正式开始上课的第一天的早读,全班有三个人缺席——熊吉元、礼虞和宗廷。
宗廷和熊吉元是惯犯,从初中开始就玩这套,迟到早退。
倪鸢跟他们一个初中升上来的,再清楚不过。偏偏宗廷成绩拔尖,老师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挨训的一般只有熊吉元。
但熊吉元脸皮厚,不在意这个。
那时候他们还在镇上读初中,熊吉元和宗廷就是附近台球室和溜冰场的常驻顾客。
宗廷有次在倪鸢面前嘚瑟:“老板说要给我开个特别VIP会员,让我帮他打广告,举着数学满分卷子念台词,就说‘常来打台球,照样考第一。’”
倪鸢说:“您要点儿脸吧。”
他们仨是一起升上来的,但倪鸢从不加入宗廷和熊吉元的队伍。
如今来了个礼虞,能入得了宗廷的眼,和熊吉元也投缘。
倪鸢笑了笑,说:“挺好,能凑一桌斗地主了。”
———
天越来越暗,像转瞬入了夜。
雨开始下。
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透明的玻璃窗上,一场追逐在伏安六中的校园里展开。
——礼虞被发现了。
她从芭蕉叶底下钻出来,跨过花坛,奋力跑向教学楼,一步跨两个台阶。
身后一群人在追。
倪鸢手底下的一叠试卷,还剩十来份没看。
“叮”的一声,办公室里的老旧空调突然没了动静,不再往外输送冷气。丛嘉面前的电脑屏黑了,女衣女鬼的脸闪了一下,消失在眼前。
头顶灯光全熄了。
室内顿时陷入灰暗。
“丛嘉,停电了。”倪鸢停下红笔。
天像破了个窟窿,瓢泼大雨拼命往下倒。
“上厕所,去不去?”丛嘉问倪鸢。
“不去。”倪鸢说。
“你自己不用上,陪我去,外面刮风下雨又停电,我害怕。”
“看鬼片的时候你怎么不怕?”
“压根不是一码事。”
两人打开办公室的前门,听见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夹在雨声中,还有女生们气急败坏的叫骂。
礼虞像只在虎口下逃窜的小白兔。
她出现在楼梯口,从走廊的另一端朝这边冲来,看着办公室门口的丛嘉和倪鸢,眼中燃起希望。
丛嘉迈出去的那只脚撤回来,往后退了一步。
退回办公室里。
礼虞眼中的希望变成了绝望,她看着走廊上唯一敞开的那扇门在眼前关上。
她边跑边带着哭腔求助。
“倪鸢!”
“倪鸢丛嘉,开门!”
“求求你们,帮帮我!”
“求你们了——”
她身后的追逐者们越来越近,那些人是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一旦抓住她,就会撕碎她。
门差一丝就要彻底关上。
紫色的闪电在云层中乍现,昏暗的室内明亮了一瞬,惊雷轰隆炸响。
倪鸢按住丛嘉关门的手,说:“算了。”
倪鸢将门打开。
礼虞趁机钻了进来。
前门落锁,后门紧闭,把追逐的七八个人拦在外面,任凭她们把门敲得震天响。
“操。”有人恼怒地踢了门一脚。
难听的辱骂没有停止,倪鸢将窗帘也全部拉上。
砰地一声,有什么砸在窗玻璃上。连续几下,玻璃没被敲碎,但出现了裂痕。
倪鸢站在窗户口,听着动静,神经紧绷。
好在,没多久,声响停了。
办公室里灰蒙蒙的,像深夜。
礼虞缩在墙角,抱着自己的膝盖,小声啜泣。
丛嘉拖过一张椅子坐下,人瘫着,脚一抖一抖的,这是她心情烦躁的表现。
倪鸢敲了她一下,“别抖腿,丑死了。”
“哦。”
丛嘉停了一会儿,没多久又不由自主地抖起来,被倪鸢敲了第二下。她管不住自己的腿,索性站起来。
拉开窗帘瞅一眼,外面守着的人还没走,聚在一起抽起了烟。
“谁惹的麻烦谁想办法解决,别光顾着哭。”丛嘉说。
礼虞终于抬起头,抹掉脸上的眼泪,望向两人:“倪鸢,你手机在身上吗?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我叫人来接我。”
倪鸢摇头,她不带手机上学的。
她看向丛嘉:“手机。”
丛嘉把全身上下的兜摸了个遍,“今天忘了带。”
“好好上学带什么手机。”强行挽回颜面。
停电断网,手机没带,联系不了外界,求助不了。
“那就只能耗着了,等她们不耐烦了,自然会走。”倪鸢说。
丛嘉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暴躁地踹开面前的椅子。椅子轰然倒地,滑出去半米,把礼虞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倪鸢说:“她憋着尿呢,膀胱估计快炸了,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礼虞:不敢介意。
倪鸢把丛嘉踹翻的椅子扶起来,看了看,检查一遍,“还好没坏。”
“鸢儿。”
“嗯?”
“别管什么破椅子了,你管管我。”
丛嘉面无表情,余光乜了一眼礼虞,脸上凝着霜,“知道明天伏安晨报的头条新闻是什么吗?”
倪鸢平静地猜测:“震惊,我市六中一学生因膀胱爆炸导致休克,横尸教师办公室,究竟是为哪般,这背后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会成为第一个咱们学校第一个憋尿憋死的学生吗?值得载入咱们学校的历史吗?会被写进书里吗?”丛嘉暴躁起来,话都比平时多。
倪鸢拉开窗外,这次走廊上的人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走了。
“丛嘉,咱们出去。”
倪鸢对礼虞说:“我跟丛嘉从后门走,我们一出去,你就把门锁好。”
“可是她们可能还在外……”
“丛嘉比较急。”
倪鸢打开门,陪着丛嘉直奔厕所而去,倒是没遇到阻碍。
几分钟后,丛嘉重新活了过来。
她洗手的时候随意跺了下脚,头顶的声控灯亮了。
“来电了。”丛嘉说。
倪鸢在走廊上、楼梯间,没有发现埋伏的人。她敲了敲办公室的后门,“礼虞,她们走了。”
礼虞这才重新将门打开。
她今天应该化了妆,眼泪把妆蹭花了一点,长长的睫毛黏在一起,像被细雨打湿的蝶翼。头发也是乱的,辫子散了。
虽然狼狈,但美人还是美人,楚楚可怜的样子。
———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雨停后,乌云散开,傍晚时分的天空不复之前的暗沉,明亮了几分。
倪鸢回办公室接着批试卷,快速把手头的事情干完,时间不早了。她把全部的分数录入系统,再把所有的历史试卷锁进办公桌底下的抽屉里。
丛嘉点开一局“你画我猜”小游戏,选中成语“落井下石”。先画个圆柱体,底下再画颗圆石头。
游戏房间里没一个人猜出来。
“没意思。”
丛嘉看倪鸢站了起来,问:“弄完了?”
“嗯。”
“那走吧。”
丛嘉把电脑关机。
倪鸢背起书包,回头,发现礼虞还在,她的头发已经重新整理好了,脸也已经洗过了。
“倪鸢,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礼虞问。
“随你。”
倪鸢关灯锁门,把钥匙装进校服口袋里。
礼虞站在一旁无声地等她。
下过雨的地面还是湿的,低洼处积着雨水。
丛嘉投币,从饮料自动售货机上取出两罐可乐,其中一罐递给倪鸢。
拉开拉环,啪,细小的气泡冒出来。
两人没说话,光喝可乐。
礼虞跟在她们身后。
出了校门,沿着围墙走了一段路。
六中围墙外种着一片葱郁的翠竹,竹叶上还挂着雨滴。她们打旁边经过,风一吹,雨滴落,又下了场小雨。
“你怎么回家?”倪鸢问丛嘉。
丛嘉把手里空了的蓝色易拉罐捏瘪,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坐出租。”丛嘉如果没让家里司机来接,一般就打车回。
而倪鸢要去对面坐公交车,舅舅家离六中只有五站路,不远,她有时候也骑自行车上学。
她们要过马路,礼虞仍跟着。
丛嘉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即变得紧张,“我……我也要去对面等公交车。”
“丛嘉,”倪鸢警觉地盯着前方,拉了拉丛嘉的袖子,“那些人还在。”
倪鸢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顶着粉头发的几个女生从巷子里走出来,显然是这儿守株待兔,等了好久。看架势,今天不逮住礼虞不会罢休。
倪鸢一眼扫过去,七个人。
“她们人多,我们跑不了。”
礼虞脸色煞白。她本来就走在倪鸢身后,又往后缩了缩。
丛嘉将礼虞扯到面前,不让她躲,“你既然这么怕,为什么还做那些恶心人的事儿?”
“没胆就别惹事,平白连累我。”
丛嘉脸上的笑很冷。
丛嘉有个表弟在寄宿学校读初一,去年被丛嘉意外发现,小屁孩居然网恋,还被对方骗走了一笔生活费。
钱不算多,但丛嘉从他们聊天记录的撩拨中看得出对方是惯犯,叫人一查,巧了,居然是她的同学,班上的班花礼虞。
丛嘉把表弟教育了一顿,礼虞从此也成了她的眼中钉。
她们被驱赶到巷弄里。
七人里面为首的女生眼线画得很重,戴了鼻钉,她盯着礼虞笑了笑。手里拿着刚折下的竹条,张扬跋扈对着空气抽了两鞭子。
路过的行人也不是没有,但是没有人想惹麻烦,匆匆看一眼,避开了走。
竹条仍在鞭笞着空气,发出凌厉的声响。
礼虞闭上眼,睫毛颤动。
倪鸢悄声问礼虞:“她们是哪个学校的?”
“隔壁技校。”礼虞不安地回答。
果然,倪鸢猜的没错。
“如果是隔壁学校,秦则的名字或许能管用。”
“你认识秦则?”礼虞诧异地望向倪鸢。
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学校有好几所,远近都闻名的人物,加起来也不过那几个,隔壁技校的秦则是其中之一。
因为他人狠,做事决绝,别人不敢惹。
也因为他组建的乐队在整个伏安市都有着不小的名气,乐队周末在酒吧街演出,场场爆火。
秦则是队长兼主唱,牛逼得不行。
礼虞混进酒吧看过他们的演出,秦则站台上,身上挂着把电吉他,穿着简单,剃了个寸头。
看不清具体眉眼,总觉得气质有点儿酷。
光是暗的,他也是暗的。
音乐一响,他一开口,冷寂的场子顿时沸腾,声浪掀翻屋顶。
礼虞心存侥幸地想,如果倪鸢真的认识秦则,今天或许能逃过一劫。
“戴鼻钉的那个叫邹怡,她是秦则的粉丝,加了乐队的粉丝群,经常在群里冒泡。”礼虞急切地告诉倪鸢。
几个粉头发的女生从后面绕,已经将三人包围住了。
只待为首的一声令下,随时就涌上来。
邹怡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目光凶狠,恨不得将她们踩在脚底碾碎。
倪鸢心里叹了一万遍气,最后还是不得不搬出秦则,她同邹怡打商量:“看在秦则的面子上,你看今天能不能就算了?”
邹怡打量倪鸢:“你跟秦则什么关系?”
倪鸢说:“他妹妹。”
“亲的?”
“表的,他爸是我舅舅,我现在住他们家。”
邹怡信了,指了指礼虞,“你们俩走,她得留下。”
礼虞立即死死抓住了倪鸢的胳膊,乞求地看着她。
倪鸢被她的指甲掐疼了,皱了皱眉,继续跟邹怡商量:“我们跟礼虞一个班的,要是就这样走了,改天她要是到老师面前说点什么,我们照样会被牵扯进来。”
邹怡笑,“我保证她不敢告状。”
倪鸢沉默了。
邹怡只给她两条路,要么赶紧走,要么留下陪礼虞。
“小朋友,给你两分钟考虑。”邹怡朝倪鸢敲了敲手表。
“松手。”倪鸢对礼虞说。
礼虞不敢置信地瞪大了一双杏眼。
“你指甲掐我肉里了,松手。”倪鸢说。
礼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岔了,倪鸢并没有要抛弃她走掉的意思。
礼虞撒手,倪鸢的手臂上留下几个鲜红的指甲印。
倪鸢皮肤白,微微陷进去的月牙状的印子格外显眼,看得丛嘉一阵心疼,差点骂人。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还有,谢谢你。”礼虞说。
“我没说要留陪你下来。”
礼虞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不然呢,留下来陪你一起挨揍吗?”倪鸢说。而且,丛嘉还在这里。
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陪着涉险,倪鸢不愿意。
更何况,她们和礼虞之间远没有共患难的情分。
如果顺手可以帮,就帮。
如果帮不了,倪鸢不想搭上自己和丛嘉。脱身之后迅速去学校门卫室找保安过来,显然更理智。
这道选择题对倪鸢来说,并不难。
邹怡没耐心了,“两分钟到了。”
她话音未落,巷口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高个头的男生急刹车,左脚支地,朝这边看过来。
他留着短寸,一双吊梢眼,冷淡阴鸷。
倪鸢看秦则从未像现在这样顺眼过。
“哥——”倪鸢喊了一声。
秦则坐在自行车上没过来,远远望着她,像没注意到巷子里的情形,也没看见其他人一般,旁若无人道:“过来,回家吃饭。”
倪鸢牵着丛嘉往前走。
礼虞也紧紧跟着她们。
邹怡旁边的两个女生想要拦人,邹怡目光落在秦则身上,带着忌惮。
“今天算了。”邹怡说。
倪鸢陪丛嘉在路边等出租车,秦则把自行车停在一旁,坐在自行车上,半句话没有。
礼虞站的位置离三人有点距离,但又不太远。她不停偷瞄秦则,秦则在低头玩手机,不给人半点搭讪的机会。
出租车一来,丛嘉钻进去跟倪鸢挥了挥手,“晚上找你。”
倪鸢:“好。”
礼虞拉开出租车门,也坐了上去,估计不想一个人落单。
秦则收了手机,将自行车扶正,问倪鸢:“你走不走?”一张厌世脸,脸上一副“但凡你有一秒钟的犹豫老子就自己走了”的不爽表情。
倪鸢连忙跳上了后座。
两人一路上没说话,关于刚才倪鸢为什么会被人堵在巷子里,秦则不问,倪鸢也不说。
在倪鸢印象中,秦则这么出来找她好像是头一次。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相互看不惯对方,但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估计是因为今天她耽搁了太久,到晚饭点了,一直没回家,秦则才会被舅舅叫去学校接她。
快到小区楼下。
自行车从凹凸不平的一个水泥坑上面骑过去,倪鸢没留神,额头往秦则背上狠狠磕了一下,屁股也震麻了。
倪鸢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从车上跳下来,好在已经到了。
秦则蹲下给自行车上锁,见倪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冷嘲道:“刚才叫哥不是叫得挺殷勤?”
倪鸢拉开单元门,在反光的不锈钢门上看见自己额头上红了一片。
她没理秦则。
倪鸢和秦则一前一后进了门,秦惠心正在厨房忙活,招呼他们:“赶紧过来洗手吃饭。”
刚起锅的菜热气腾腾,摆了满桌。
倪鸢一看,尖椒炒牛肉、水煮鱼,两道大菜都是秦则爱吃的,重口,看着就辣,而倪鸢不怎么能吃辣。
她帮忙拿碗筷上桌,秦惠心在后面问:“你今天干嘛去了?还得麻烦你哥去找你。”
“帮老师看试卷,耽搁时间了。”
家里就他们三个人,倪鸢问:“舅舅呢?”
“本来要在家吃的,临时被同事一个电话叫走了,说是有事。”秦惠心说着给秦则倒了杯果汁,“你们尽管吃,我给他留菜了。”
秦则的父亲秦杰离婚好些年了,只剩父子两人一起生活。
自从倪鸢考上了市六中,秦惠心也离开小镇在市里找到了工作,秦杰让她们母女搬进来。
从此就变成了两家人一起生活。
“牛牛,你多吃肉,吃不完就浪费了。”秦惠心给秦则夹了一筷子牛肉。
“姑……”秦则拖长了音调。
“行行行,不叫你小名了,我这嘴快就没留神。”
秦则小时候小毛病不断,是医院的常客,都说贱名好养活,就给他取了个“牛牛”。
倪鸢扶额,包着一口饭偷笑,心情稍微好了点儿。
秦则坐在对面看着她,“笑什么笑,倪勾勾。”
倪鸢的小名叫勾勾,加上她姓氏的发音,在伏安当地的方言里,就是泥坑的意思。
秦牛牛和倪勾勾在心里对彼此翻了个白眼。
饭后倪鸢帮秦惠心洗碗。
秦则背着吉他要出门,在玄关处换鞋,秦惠心洗了个梨塞给他当饭后水果,问:“今晚还回来吗?”
“不了,”秦则说:“晚上要排练。”
“在外面三餐也得按时吃。”
“嗯。”
秦则跟乐队里的兄弟一起租了房子。他才刚成年,秦杰根本放心不下,怕他走偏,担心他在外面鬼混,原本不肯同意,父子俩还为此闹过。
最后各退一步,达成协议,秦则每周至少回家住三天。
至于秦惠心,她作为姑姑,根本管不了秦则。
秦则关上了门走了,秦惠心叹了口气,倪鸢两手泡沫,从厨房探出头来:“妈,你别管他。”
秦惠心不满:“他是你哥。”
“我跟你舅舅只有俩兄妹,你跟牛牛也是,没别的兄弟姊妹了,以后你们长大了是要相互帮衬的……”
倪鸢难得跟她争辩,洗完碗回房间了。
———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
倪鸢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下,收到一条微信。
丛嘉:鸢儿,连麦吗?
倪鸢回她:等我十分钟,我冲个澡。
十分钟后,倪鸢在平板上打开Studying,登录自己的账号。
Studying是近几年来兴起的一款学习类交流软件,用户多为各校学生和老师。大家像发微博日常一样发一些学习相关的动态在上面,有的晒笔记,有的分享学习资料,有的相互监督学习打卡。
另外,Studying上还有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功能,就是开通虚拟自习室,和朋友们一起连麦学(摸)习(鱼),相互激励,相互陪伴。
倪鸢和丛嘉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的书桌。
她们能看到彼此书桌上的状况。和往常一样,一个桌上摆着恐怖漫画,一个摊开了英语练习册准备赶作业。
倪鸢插上耳机,问:“能听到我说话吗?”
丛嘉:“可以。”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
丛嘉想起白天的事,“你哥哥好凶。”
“他是煞神,过年打印他的脸贴大门上能避邪。”
丛嘉一阵笑。
又八卦了几句娱乐新闻后,倪鸢说:“那我开始做作业了。”
丛嘉:“行,我开始看漫画了。”
倪鸢正准备动笔刷题,平板上飘过一条消息提示:“L进入您的自习室。”
如果没有设置权限,开通的自习房间被陌生人看见了,他是可以点进来的,同样还可以申请连麦,不过需要得到房主的同意。
不过,L并不算陌生人。
他对倪鸢来说有点特殊。
在倪鸢为数不多的一百个粉丝里,L成功地让倪鸢记住了他。
系统记录,曾经有一天,一个小时内,L点开过倪鸢的Studying主页99次,截止晚上十二点,共来访1001次。
当时倪鸢看着来访记录,陷入了沉思。
她一度怀疑L是不是某个暗恋自己的人。同时也有点担心,觉得这人很有可能是个变态。
不是倪鸢自作多情,实在是来访记录有点夸张,这意味着此人一天之内可能别的什么也没做,光是在不断地刷新她的主页,关注她的动态。
很显然,这不正常。
不过后来倪鸢想通了,可能只是那天系统出bug了。
因为过了几天,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倪鸢对L改观了。
当时倪鸢解一道数学题解了半小时没结果,在网上也没搜到类似的题型,随手一拍,将图发到了Studying上。
Studying里卧虎藏龙,有些人遇到难题会求助,如果恰巧有学霸路过瞅到了,心情好说不定会帮你解题。
倪鸢也只是一试,晒图,配上文字说贼难。
两分多钟后L回复了她,附上了详细的解题过程。
第二天数学老师公布,全班只有倪鸢答对了那道题。
L在倪鸢心目中的形象从“窥屏变态”一跃变成“超级学霸”。
见L进入了自习房间,倪鸢开麦跟他说话:“我跟朋友在连麦学习,你要一起吗?”
L敲字回她:“不用。”
L:“房间名很特别。”
倪鸢一看屏幕左上角,房间名显示:平胸姐姐/细腰妹妹/高清/激情/夜聊
倪鸢和丛嘉从来都是两人连麦,房间名也一直是固定的,取了之后就没改过。
俩女孩私底下没个正经,什么名字好玩就取什么。
倪鸢都忘记这回事了。
而且她以前都设置了房间不开放,也就没有除她俩以外的人进来过。这次疏忽了,没想到L会误入。
迷之尴尬。
还没想好怎么回话,系统提示:“L离开了你的自习室。”
倪鸢:“不是你听我解释。”
倪鸢:“……”
丛嘉笑趴在了桌上。
———
天幕上挂着一弯镰刀月,夜色深深。
A城机场。
周麟让在贵宾候机室里刷着手机,屏幕一黑,没电自动关机了。
他从书包里翻出充电器连上,手机再次开机,猛地震动起来,没完没了。唐依离的电话不断打进来,他挂断她就继续打。
周麟让索性把人拖进黑名单。
刚清静没两秒,微信又受到了轰炸。
四十多秒的语音条,一条接一条发过来。
周麟让点开最上面的一条。
唐依离焦急的声音传出来:你在哪儿?你爸爸再过一个星期就出差回来了,要看见你不在肯定会着急的。今天的事是阿姨不对,但是阿姨真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周麟让没耐心继续听下去,直接掐断语音,回了她三个字:你敢吗?
你倒是想赶我走,你敢吗?
杀人诛心,三个字就快把唐依离气疯了,忍不住在自家客厅里破口大骂。
以前唐依离想赶人走,趁着周麟让年纪小,背地里使过些手段。
现在人长大了,唐依离不敢跟他硬碰硬。
周麟让要不想走,唐依离丝毫没办法。
可大少爷要自己乐意走了,唐依离想留人都留不住,哪管旁人死活。
周麟让顺带把唐依离的微信也拉黑了,继续点开Studying。
他只关注了一个名叫“大风筝”的用户。
进入大风筝的连麦房间,仍然只有那两个女生在。
出现在镜头前的是手和桌上的物品。
其中一双手上戴着亮闪闪的链子,拿着本恐怖漫画;另一双手上倒是什么也没戴,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握着笔在刷英语题。
周麟让看一眼就退出去了,再次点进大风筝的主页,将她发的动态全部浏览了一遍,目光偏执。
最后他收起手机。
该登机了。
深夜,周麟让回到了阔别七年的伏安市。
第一晚,住酒店。
第二天,找房子。
周麟让挑剔,中介陪着跑了一天,最后终于在六中附近找到一套还算不错的公寓。
房子虽然有点旧了,但胜在环境好,地方宽敞,一楼还自带一个小庭院。
况且还离六中近,上学方便,当天即可拎包入住。
房子敲定下来,已经是傍晚,周麟让饥肠辘辘,在外吃了顿饭。
回去的路上黄豆大的雨点说掉就掉,噼里啪啦砸了他一身。
回到出租屋,全身上下已经湿了个透。
他边脱T恤边往卫生间走。
少年宽肩窄腰,背脊上覆着一层轻薄的水痕,在地板上留下了两排潮湿的脚印。
洗完澡,从行李箱里扒拉出一件干净的衣服套在身上。
脑袋顶着毛巾,周麟让想起给他大伯打电话问转学手续的事。
大伯说:“材料都给你办好了,周一直接来六中,我领你去报道……你回来还没告诉你妈吧?”
周麟让没说话。
大伯只好又问:“那你现在住哪儿?”
“自己租了房。”
“钱够吗?”
周麟让说够,大伯想想也是,“你不太可能会缺钱。”
“还有你爸那边,他回头要是问我,我可不会帮你瞒着啊。你要转学回伏安来念书,哪有父母双方都蒙在鼓里的。”
大伯叹气,“你跑来六中真不打算去找你妈?”
周麟让擦着头发,哼了声,“怎么着也得她先来找我。”
当年,是她先不要他的。
周麟让挂了电话,看外面雨差不多停了就出门。
屋里什么日用品都没有,什么都得买。拿手机搜最近的大型超市和商场,有一段距离。
最后打的去了一家超市。
他看超市告示牌上写着有派送上门的服务,大到床单被褥,小到用得上的锅碗瓢盆,干脆一下买齐全,省得再去网购。
等到结账时,傻眼了。
收银员说:“不好意思,我们的派送到家服务在晚上六点钟之前就停止了,真的非常抱歉。”
周麟让看着眼前两个巨大的塑料袋,和收银员大眼瞪小眼。
“算了。”
周麟让拎起袋子走了。
在外左等右等,没等来一辆出租车,等来了公交车。
跟在几个老太太后面上了车,周麟让发现没座了。
半小时前下过一场大雨,车里被各种湿鞋底踩过,看着很脏。
周麟让有点小洁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不肯把购物袋放地上。
好在他力气大,倒也不觉得费劲。他亲娘是个怪力少女,他们家力气大是遗传的。
为了省事,周麟让从刚在的杂物里翻出一根尼龙绳,穿过购物袋的把手,把两个大袋子绑在一起,勒紧,甩背上。
公交车走走停停,又涌上了新乘客。
周麟让往车厢后面走了走。
倪鸢耳朵里塞着耳机,拿着手机在回消息,突然面前笼罩下来一片阴影。
她抬头,面前的人好高。
背对着她,头上扣着顶黑色鸭舌帽,背上背着两个巨大的透明塑料袋。
倪鸢一看,里面什么都有,从被褥到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倪鸢收回目光,继续打字,跟谌年聊。
倪鸢:老师,我明天来看你吧?
谌年:别来,我明天出院,周一正常给你们上课,咱们学校见。
倪鸢:真的没问题吗?
谌年:胃是老毛病了,自己调理就好了,不要担心。
司机一脚急刹车。
倪鸢注意力还在手机上,身体前倾,一脑袋扎进前方塑料袋上。刚好那位置装的是床空调被,撞上去软乎乎的,一点儿也不疼。
倪鸢毫发无损,重新站稳,继续打字。
赶上今天司机嘴长燎泡着急上火,一路超车加速开得飞快,到了修路的地段地面不平整,一车子的人被甩得东倒西晃,像拜佛的人竹筒里摇着的竹签。
背后的人不断撞上来,时不时磕一下,周麟让额角青筋直跳。
他斜过视线,车窗玻璃上映出了身后罪魁祸首的模样。
是个扎低马尾的女生,巴掌大的脸,很瘦,整个人显得小,穿着米色裙子,她一直在盯着手机。
周麟让冷着脸,将背上两个塑料袋调换了位置。
公交车又一次颠簸,倪鸢第N次身体前倾,脑袋与塑料袋相撞。
——咣。
声音过于响亮,以至于整个后半截车厢似乎都静了静。
倪鸢撞懵了,她抬头,面前袋子里的空调被换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不锈钢的盆。
她刚才用脑门敲击了盆底。
司机再一个刹车,猝不及防的倪鸢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再一次:
——咣。
周围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旁边的老太太用方言在问她老伴:“你听见没有,哪个在敲大锣?”
倪鸢脸上挂不住,五官绷着,耳朵却悄悄红了。
面前的人回头,是张少年气十足的脸,却显得冷淡又桀骜。
一双漆黑的眼如鹰隼般盯着她,脸上落着帽檐投下的大片阴影,抿着薄唇,不太高兴的模样。
倪鸢意识过来自己撞他太多次,立即道歉:“对不起。”
手腕突然被扣住。
他拽着她的右手摁在旁边座位的椅背上,低低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不耐:“站稳,抓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