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怀陆宴尘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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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怀能在那场惨烈的宫变中毫发无损地幸存下来,完全得益于她多年以来的低调处事,低调到众人争位时几乎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一号皇子的存在。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偏偏她是个不想打渔的渔翁。当真是天意弄人。江山从天而降,叶倾怀自知做不了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只求守好江山,安然终老。她亲自取了个国号“岁和”,意为“岁岁祥和”。一愿大景岁岁祥和,二愿她自己能岁岁祥和。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女子身份一经走漏,一切都变了。

《叶倾怀陆宴尘大结局》精彩片段

岁和三年的冬天,腊月初七,寒风瑟瑟,黑云压城。

盛京,太和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此刻空荡荡的,殿外隐有火光,短兵相接声与凄惶惨叫声被重重的宫门挡在了殿外,闷闷的,听不清楚。桐油和血腥味却溢了进来,在阴冷的空气中肆虐。

叛军已杀入城中。

年轻的帝王身着衮服,独自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身子挺得笔直。她双手交握在前,拄着一柄剑气肃杀的重剑。玉墀下扔着一卷撕裂的卷轴,黑底云纹的封面上是一行笔力遒劲的墨迹——“讨叶倾怀传檄天下文”。

叛军统帅陆宴尘传告天下的檄文,讨伐的正是她,大景第七任皇帝叶倾怀。

叶倾怀盯着大殿尽头朱漆的宫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后世史书会如何评论她呢?

“想必是个恶贯满盈的狗皇帝。”叶倾怀心道,“杀兄弑父,矫诏篡位,残害忠良,屠杀百姓,一个都不能少。”

就像檄文中说的那样。

这样才符合一个逼迫百姓揭竿而起的昏君形象。

叶倾怀看过那篇檄文,言辞犀利,字字如刀,写得人神共愤。若非是被声讨的对象,连她都忍不住要跟着唾骂一句“窃国者诛”然后提剑加入声讨的大军。

“不愧是陆先生的文采,笔落惊风雨啊。可惜是连篇鬼话。”叶倾怀评价道。

檄文中的指责,她一件也不认。

自打记事起,叶倾怀就知道自己冒顶了早夭的双胞哥哥的身份,在皇宫里一个不慎便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日子过得可谓如履薄冰。对于皇位,她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有多远躲多远,只盼着到了及冠的年纪能自请离京,远离皇宫这个是非之地,带着母妃去往边陲小镇的封地过上自在日子。

若非父皇子嗣凋零,几个兄弟又斗得太凶,一场宫变四个皇子死了三个,这皇位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的头上的。

叶倾怀能在那场惨烈的宫变中毫发无损地幸存下来,完全得益于她多年以来的低调处事,低调到众人争位时几乎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一号皇子的存在。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偏偏她是个不想打渔的渔翁。当真是天意弄人。

江山从天而降,叶倾怀自知做不了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只求守好江山,安然终老。她亲自取了个国号“岁和”,意为“岁岁祥和”。一愿大景岁岁祥和,二愿她自己能岁岁祥和。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女子身份一经走漏,一切都变了。

叶倾怀自觉在位三年,无功也无过。若一定要论过失,她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对着她的西席先生动了一点不该动的心,以至于对他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和盘托出。

二十及第、惊才绝艳的太清阁学士,帝师陆宴尘。

对于这位年轻的帝师,她除了孺慕之情外,更有一分难以启齿的倾慕。

她这一生,从未着过红妆,也未施过粉黛,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治国之道,习的是弯弓射雕,修的是兼济天下。仅有的那一点点女儿家的羞赧,全都给了陆宴尘。

然而正是她这一点不合时宜的少女情怀,断送了大景百年江山。她的信任和坦言没能换来陆晏尘的青眼相待,却换来了一纸檄文,国破家亡。

“吱——呀——”太和殿沉重的宫门被人推开,冷风卷着血腥气涌进大殿。

一个身披黑甲的男人大步跨入殿中。他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一颗人头,一双黑眸又冷又亮,满身血污却难掩风华猎猎。

叶倾怀心中一颤。一年未见,她在心里骂了陆宴尘无数次,恨了他无数次,下定决心要与他恩断义绝,可如今只是远远看他一眼,就将她先前的努力全部化作了乌有。

她的心还是会为他跳动。纵然他举兵反她,在檄文中对她口诛笔伐,纵然此刻的他状若修罗,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叛军。

陆宴尘行到玉墀下,将那颗人头抛在阶下。叶倾怀看了一眼,是首辅陈远思的人头。三朝老臣鬓发缭乱,死不瞑目。

陆宴尘却看也未看那颗人头,他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叶倾怀,神色决绝孤执。然后,他还剑入鞘,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高举过顶,对着叶倾怀半跪了下来。

“微臣为陛下草拟了一道罪己诏,请陛下以此昭告天下,退位让贤。微臣可保陛下余生安稳。”

叶倾怀并不答他,她的嘴角崩得笔直,握剑的手紧了紧,她站起身,拖着那把十余斤的重剑拾阶而下。大殿上寂寂的,只能听到剑锋划过金阶的声音。

她走到陆宴尘面前,问道:“为什么?”

陆宴尘的身形似乎顿了顿。

叶倾怀加重声音,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陆宴尘头又低了几分,道:“陛下,禁军已降,陈党业已伏诛,大景气数已尽,请陛下顺应天时,早做决断。”

“朕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三年师生,朕自问待你不薄,视你如师如父,你是怎么能举得起这面反旗?先生,你于心何安啊?”

她说到“如师如父”四个字,看到陆宴尘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他这一僵让叶倾怀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她心道:看来陆宴尘心中良知未泯,尚存一丝师生旧情。

她瞥了一眼那卷被她撕裂一半的檄文,问道:“先生,你抬起头来看着朕。你告诉朕,在你心里,朕当真如你檄文中所写的那般昏聩不堪吗?”


叛军入城,她恋栈不去,为的就是当面问他这一句话。

她想知道,这纸檄文究竟是他心中所想,还是只是一个举兵的借口。

陆宴尘直起了身,抬头看向叶倾怀,一双黑眸如同万古长夜,深不见底:“陛下若是明君,又怎会有今日呢?自古以来,只有被推翻的昏君,没有被推翻的明君。”

他的话像是冬日里的一盆冷水,让叶倾怀冷得窒息。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若是朕说,朕不曾杀兄弑父矫托天诏,承天门之变也非朕的本意,先生可信朕?”

陆宴尘微微蹙了蹙眉,答道:“陛下,事已至此,微臣信不信陛下,又能如何?还请陛下怜惜万民,以一纸诏书,还天下太平。”

叶倾怀轻哂一声。

她一贯知道陆宴尘,他平生不愿扯谎,因此不能点头的时候,便总是避而不谈言之左右。他如此说,就是不信她。他是当真如他檄文中所写那般痛恨她,厌恶她。

叶倾怀轻叹口气,她一直想求一个答案,如今求到了,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无牵挂了。

她拿起陆宴尘一直捧着的草诏翻看起来,草诏上写着她德不配位,愿禅让于陆宴尘,望他善待百官与黎民。

“若朕如你所愿,退位让贤,传位给你,你准备如何处置朕?”

陆宴尘古水无波的眼中似乎亮了亮,道:“微臣会在宫中给陛下辟出一处,让陛下在此安度余生。”

“朕明白了。你想要的不仅是皇位,还想要这皇位来的名正言顺。”叶倾怀点了点头,“想得不错,若是没有朕这张罪己诏,你要重整朝政,清除旧臣,平定藩王,恐怕要多花不少时间。”

言罢,叶倾怀莞尔一笑,扬手将那纸草诏高高抛起,一挥剑,那本诏书被她在空中一斩为二。

她执剑而起的一刹,陆晏尘身后的兵士齐齐动作,对着叶倾怀刀剑相向,搭弓引箭。

只要叶倾怀对陆宴尘稍有不利,这些人就会立即让她人头落地。

“住手!”陆宴尘低喝一声,用眼神制止了身后的将军。

那将军吃了他一记眼刀,立即收了剑,守在一旁。他身后的士兵也随着他收了动作。

叶倾怀在心中慨叹:好一个令行禁止。

她收回目光,似乎有些欣慰地松了口气,旋即对陆宴尘笑道:“朕可不能让你如意,否则岂不是愧对了昏君之名。”

“陛下,刀剑无眼,切莫冲动。只要您退位让贤,从此不再踏出后宫一步,微臣愿以身家性命保您余生安稳。”陆宴尘有些谨慎地看着她手中的帝剑龙渊,声音竟有些慌乱。

那柄剑很沉,便是提在手里都觉吃力,叶倾怀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举起了这么重的剑来。

“看来在先生的剧本里,朕不仅要丢了祖宗的江山,还要做仇敌的禁脔啊。”叶倾怀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彷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

不想她这句打趣却让陆宴尘神色大变,他盯着叶倾怀,眼中似忧似喜,还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陆宴尘,你可知道朕平生最怕什么?朕不惧生死,也不在乎史官笔下的虚名。朕平生最怕的,是做一只笼中雀。”

叶倾怀转身缓行两步,背对着陆宴尘,抬头望向御座,道:“先生曾教过朕,我叶氏先祖的天下,是马背上得来的。叶氏子女,从来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倾怀不能赓续先祖遗志,却也不愿为叶氏门楣抹灰。”

叶倾怀突然抬手,龙渊剑切入她的颈间,她没有半分迟疑,干净利落地执剑一拉,血脉尽断,刀口处扬起三尺高的血雾。

“倾怀——”

陆宴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罕见的惊惧和焦虑。

叶倾怀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怀抱。

陆宴尘紧紧抱着她,一只手按在她的颈间,似乎想止住那些喷涌而出的鲜血。

“军医呢?陶二龙!去唤军医!快去!”他侧过头怒吼道。

叶倾怀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大厦倾颓的慌乱。

叶倾怀突然释怀了。有生之年能看到陆宴尘这样紧张自己,纵然他是别有所图,叶倾怀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盖好印玺的遗诏,笑道:“先生莫慌……你来之前,朕已立好了遗诏禅让,传位给你,六部旧臣看到这封遗诏,自会归顺于你。以后,天下和百姓,就托付给先生了……朕不是个好皇帝,让百姓受苦了,先生可不要再让他们失望了……”她将那封遗诏塞在陆宴尘怀里,握着他的手将那诏书紧紧攥在他手里,又用力推了一推,当真是托孤般的郑重。

叶倾怀的视野暗了下来,她看到陆宴尘的嘴一翕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她的耳中有尖锐的耳鸣响起。

听不清也罢,叶倾怀笑了笑,她对他已无所求,也不愿再听他说什么。

她在陆宴尘的怀中艰难地偏过头去,最后一眼望向了威严而冰冷的御座,呢喃道:“天家无父子,兄弟阋于墙。是啊,天家连亲情也无,我却还盼着先生予我真心。是我少不更事,可笑了……”

叶倾怀涣散的视野中,似乎看到了冬日阴沉的天空如同铅灰色的幕布,重重地压在宫城顶上,粒大的雪花缓缓飘落,仿若无声的尘埃漫天飘扬。

大景最后一任皇帝叶倾怀,就这样在她的老师陆宴尘的怀里又哭又笑地闭上了眼,结束了自己短暂而荒诞的一生。

“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

在宦官尖利的嗓音中,叶倾怀猛地睁开了眼。

她在床上弹坐起来,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颈间。

光滑如初,没有血。

叶倾怀看着自己葱莹玉白的十根手指,怔怔不能语。

“陛下可是梦魇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床侧响起。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芳华姑姑慈眉善目地看着她,手上拿着一块热透的手巾,凑上来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陛下盗汗这么厉害,这中衣不能穿了,奴婢给您再拿一件来。”言罢,她放下手巾便要转身去寻衣物。

叶倾怀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放。


芳华姑姑吃了痛,回过身来,看到叶倾怀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兽。

芳华姑姑轻轻拍了拍叶倾怀的手,坐到床边,将她抱在了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陛下不怕,奴婢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奴婢守着陛下,陛下什么都不用怕。”

先帝尚在潜邸时,芳华姑姑是跟着叶倾怀母妃嫁到太子府里的丫鬟,叶倾怀是她一手带大,整个后宫中唯一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叶倾怀小的时候特别粘她,每夜都要她陪着入睡,不然就又哭又闹,吵得整个东宫不得安宁,连她母妃也没有办法。那时候芳华姑姑就是这样哄她,每次不一会儿她就能安静下来,屡试不爽。

“姑姑……”这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让叶倾怀不禁眼中一酸。

芳华姑姑不是死了吗?

叶倾怀女子身份败露后,整个朝廷对她母亲敬敏太后诟病至深,认为是她祸乱宫闱,欺君罔上,奏请裁撤其封号,尸骨迁出皇陵。芳华姑姑披发跣足上殿陈情,声称一切是她的主意。可惜最后不仅没能保住敬敏太后,连芳华姑姑自己也折了进去,在殿前被鞭刑至死。

“你还活着……朕是不是在做梦?”

“傻孩子,还说梦话呢?奴婢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呢么?”她拍了拍叶倾怀的手,道,“奴婢去给您拿衣服更衣,今日是陛下亲政后的第一个早朝,要精精神神的。”

叶倾怀身子一僵。

亲政?

“姑姑,今日是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吗?”

“是啊,陛下这是怎么了?当真是魇着了?”

“……朕没事,姑姑去拿衣服吧。”

看着芳华姑姑走远,叶倾怀叹了口气,心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朕怎么回到了一年前?

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是她年满十六岁亲政的日子。

一个她永不会忘记的日子。

正是这一日,陆宴尘在课上借古喻今地暗示叶倾怀立后纳妃,叶倾怀心中委屈愤懑,一时便将女子的身份告诉了他。

所幸,现在一切还没有发生。

此时还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战火也还没有燃起,万事皆有可为。

叶倾怀的脑中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前世她能在短短一年内就走到国破家亡,一是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走漏,二是因为承天门之变。

岁和三年二月,春闱放榜次日,文校学子联名上书,认为今次春闱有舞弊内幕,要求京兆府尹和刑部彻查。次月,刑部查明春闱舞弊是谣言不实,就此结案。然而,文校学子们并不认可这一结论,上百学子于承天门外请愿,请求朝廷重查此事。

满腔愤懑的学子们没有等到朝廷的回答,却等到了京畿禁卫军的武力镇压。

涉事学子一律当街诛杀,血溅朱门。当日的承天门外犹如人间炼狱,惨绝人寰,史称承天门之变。

此事如同投入大景这潭池水的一颗石子,在各州各郡激起了涟漪。大景治下反旗四起,战火越烧越烈,直至陆宴尘兵起允州,彻底烧尽了大景的气数。

这件事实情如何,纵然是到了今天,叶倾怀也知之不详。她只记得有一日她正在文轩殿里读书,禁军统领带着兵部尚书前来请令,说宫门外有民众闹事,请求调动京畿禁卫用于威慑,叶倾怀当时简单过问了两句未觉不妥,便点了头。彼时的她并不知所谓的民众是手无寸铁的文校学子,也不知他们“闹事”的背后是春闱舞弊案,更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那样的地步。

“陛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芳华姑姑捧着明黄的内衫走了过来,打断了叶倾怀的沉思。

她回过神来,对着芳华姑姑笑了笑,站起身来,由着她给自己裹胸穿衣。

叶倾怀身量高,芳华姑姑比她矮了大半头,她低头看着芳华姑姑熟练地打理着她的龙袍,想到她前世死得凄惨,心中有些不忍。

重来一次,纵然此生她守不住江山,至少也要守住身边人。

“姑姑,如果有一天,朕禅让退位去游历河山,姑姑还会跟着朕吗?”

芳华姑姑微微一怔,问道:“陛下怎么生出这样的心思了?”

“朕若是在这个位子上坐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一儿半女,这江山早晚是要拱手让人的,倒不如早点让出去,朕还能出宫去快活几年。”

芳华姑姑不以为意,她一边打理着叶倾怀的龙袍,一边笑道:“陛下都是要亲政的人了,怎么还能如此孩子心性,总惦记着出去玩。”

叶倾怀知她并未当真,索性叹了口气,道:“朕生在这宫墙里,长在这宫墙里,即位后更是半步不曾踏出过宫门,就是惦记惦记,也不行吗?”

芳华姑姑最后理了理叶倾怀的领口,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行。陛下若是有一日要退位出宫去了,就赐奴婢一道旨,让奴婢去守皇陵,奴婢的下半辈子就想在皇陵陪着娘娘。”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叶倾怀的母亲敬敏太后。叶倾怀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决议,不禁愣了愣,才道:“好。”

***


太和殿。

文武百官分列而立,群臣之首站着两位辅政大臣——首辅陈远思和次辅顾世海。

先帝归天时,叶倾怀年方十四,尚不能亲政。她年纪尚幼,不曾出宫开府,也未曾涉足夺嫡,因此并无幕僚,外祖也只是区区四品的太府少监,家世并不显赫。先帝既担忧她成婚后外戚专权,又担心权臣当道,因此钦点了两位辅政大臣给她,以期几方势力能相互制衡。

父皇留给她的这两位辅政大臣,可谓是朝堂肱骨,让叶倾怀省了大心。在尚未亲政的那些早朝里,叶倾怀大多是坐在皇位上旁听朝政,一众朝臣明面上是对着她启奏,实则是对着两位辅政大臣禀报。

如今虽则她已行了亲政大典,但百官的这个习惯一时难以改过来。

叶倾怀倒也不甚在意,朝臣得力,她乐得清闲。

此刻的她正坐在御座上,单手支着头,看着首辅和次辅为了年节筹办人选而争论不休,他二人这一生都将对方引为自己的头号政敌,谁又想得到,两人最后竟都死在了陆晏尘手上。

承天门之变尚好解决,只要她不调动禁卫便不会发生。真正难以对付的是陆晏尘,允州的五万叛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绝不是一般的农民起义军。

陆宴尘是商贾之家出身,断不可能有拥兵之能。他的身后,一定另有高人。

叶倾怀正在心里思索着下午的课业上该如何对付陆宴尘,突然听到一个高声奏报——

“臣,监察御史李文清,有本上奏陛下。三日前,刑部以妄言之罪拘押文校祭酒,此事不合章程。文校武校乃我朝始祖所立,祭酒位同三公,刑拘祭酒需陛下御笔亲批,刑部却只凭一道太清阁拟的草旨就将人押进大牢。臣身为监察御史实在难以坐视不管,望陛下亲裁此案。”

言罢,他跪伏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那时尚未亲政,此事有辅政大臣裁断,太清阁拟旨,如何不合章程?”被告了一状,刑部尚书杜荆立即出列澄清。

“上月陛下已行过亲政大典,自然不该由辅政大臣裁断,应当由陛下御笔亲批。”

“陛下今日才第一日临朝亲政,李大人怕不是没睡醒,糊涂了吧?”

“陛下亲政的日子理应按照亲政大典算,张大人当年也是殿试上的翘楚,连这样基本的礼法也不知了吗?还是说,刑部有什么一定要急着拘押文校祭酒的理由?”

杜荆冷哼一声,道:“刑部自然是依律行事。微臣倒是听闻李大人早年是祭酒的得意门生,李大人揪着这样一件小事不放,该不会是假公济私吧?”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了几轮,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李文清,你说刑部拘押了谁?”

叶倾怀这一声询问一出,整个朝堂突然安静了下来,满朝文武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似乎没人想到她会出声询问。

叶倾怀倒不觉意外,她历来上朝都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鲜少开口过问。朝臣的争吵她见得惯了,很多时候比家务事还难断,她也不愿插手。

但这次不一样。还有两个月就是春闱,承天门之变因此而起,这个时候朝上因为文校的事争吵起来,她便不得不多问一嘴了。

不待李文清回答,顾世海抢先一步答道:“回陛下,是文校祭酒王立松。他在课堂上公然诟病朝堂体制,还著写了一篇《武候论》借古讽今,编入课业。此事有伤教化,刑部为避免他再妖言惑众,便当即将人拿了下来。”

叶倾怀听完忖了忖,道:“顾阁老考虑周全,但李文清所言亦有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祖宗立的礼法不可偏废。这样吧,就由刑部安排一场会审,审一审这个王立松,朕列席旁听。会审结束,朕补一道亲批的圣旨便是。”

她此言一出,朝堂上的空气有小半刻的凝滞。

“怎么了?还有何不妥?”叶倾怀问道。

“陛下圣明,微臣领旨。”顾世海先跪了下来,刑部尚书杜荆是他的门生,他跪下接旨,杜荆才跟着跪下领了旨。

午膳过后,便是叶倾怀每日上课的时间。

若是往常,这该是她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

可今时不同往日,叶倾怀十分焦虑,往文轩殿去的路上,她走得磨磨蹭蹭。

她还没想清该怎么面对陆宴尘。

叶倾怀自认为在前世临死前,已与他恩怨两清,从此无爱也无恨,只想与他再无瓜葛。以至于她初初醒来时,第一时间竟未想到陆宴尘,只想着自己为什么要重生过来。

她对他,既没有重新来过再续前缘的执念,也没有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仇怨。她对他,已别无所求。

只是眼下如何处置他确是个难题。

前世她向陆宴尘透露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后,陆宴尘次月便上书丁忧还乡。叶倾怀看到他的辞书时,他的人已远在允州了。

叶倾怀在心中打量着,如今之计唯有两条路。要么当即将他杀了,要么将他圈禁在盛京。只是无论是杀是圈,都要先弄清他麾下五万叛军从何而来,否则就算拿住了他,只怕也是徒然。

叶倾怀便是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在书房见到了陆宴尘。

陆宴尘一身靛青朝服,端坐于案旁,案上摊开一卷书册,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时不时地翻一下书页。听到叶倾怀来了,他侧过头,神色平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道:“陛下今日迟了半刻。”

叶倾怀只觉得心如鹿撞,自刎过的颈侧火辣辣的疼,仿佛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真见鬼,说好的恩怨两清无爱无恨呢?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对着陆晏尘行了一礼,径直走到主案边坐下,道:“有事耽搁了,请先生赐罚。”


陆宴尘授课一向严苛,有错必罚。

不出叶倾怀所料,今日的授课内容和前世一样是《西华论》,讲的是六百多年前的西华皇帝,他喜欢上了比自己大十岁的乳母,以至于后宫虚设,独宠一人,最终子息凋零,被自己的皇叔夺了位。

叶倾怀在宫中只亲近芳华姑姑,就寝、沐浴、更衣一应贴身的事情都只让她侍候,因此早前宫中也有过一些传言。

前世的时候,陆宴尘以西华皇帝讽谏,劝叶倾怀早日立后纳妃,叶倾怀被他气得面红耳赤,当即便同他说出了自己是个女子的事,陆晏尘不信,叶倾怀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他才信了。

这辈子重来一次,叶倾怀的心态沉稳了许多,更何况早朝的时候她已思索过应对之策。

陆宴尘讲完全文,不待他借古喻今,叶倾怀直接问道:“朕若要立后,先生认为朕立谁合适?”

她反将一军,倒把陆晏尘问住了。

见陆宴尘不说话,叶倾怀又问:“陈阁老的长孙女今年二十,顾阁老的嫡女今年十六,先生认为朕立谁合适?”

“此事关乎社稷,微臣只是太清阁学士,不敢僭越。“他行了一礼。

叶倾怀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他二人相互制衡,朝野才得太平,所以朕现在立谁都不是。先生既然不敢僭越,此事便不要再提了。朕非西华,不会做出那样的糊涂事。”

叶倾怀说完,偷看了一眼陆晏尘的脸色,见他眉间不复忧虑,叶倾怀松了口气,想来自己这番陈词是说动了他。

果然,陆宴尘忖了片刻,道:“陛下既已有打算,微臣便不再多言。但请陛下切记,江山为重,莫为乱花迷眼。”

他口中乱花自然是暗指芳华姑姑,叶倾怀如何听不出来。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宴尘虽只长她八岁,但自从做了她的先生,在她面前便愈发老成,言谈举止也越发有长辈的模样了。

叶倾怀看着陆宴尘棱角分明的挺鼻俊目,心中苦笑道:若是他知道自己才是这朵乱花,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行了一礼,答道:“先生教诲,朕谨记在心。”

“今日课业便到此,陛下将《承德要略》的第二章通篇抄诵一遍,便可放课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道,“时候还早,陛下上个月的策论可做完了?微臣就在这里批阅。”

陆宴尘授课的时候,要求叶倾怀每个月都写一篇策论,权当学习小结。

叶倾怀已不记得一年前的策论功课写了些什么,但她的功课一向放在同一处地方。于是,她看向书架一角,道:“都在书架上,先生请自行查阅。”

言罢,她自顾自摊开那本《承德要略》,抄诵起来。

陆宴尘则取了她的一摞功课,在次案上批阅。

日头西斜,文轩殿里渐渐凉了下来,阳光斜穿在门楹一隅。殿里静静的,偶有翻书的声音,一派师生祥和的学习氛围。

《承德要略》是圣祖皇帝所著的治国要略,第二章讲的是民生和财政。这本要略叶倾怀前世已经学完,全文都能倒背如流,如今抄诵起来得心应手,不消半个时辰,眼见便要抄完。

这时,叶倾怀听到了陆宴尘的声音传来。

“这幅画像,可是陛下所作?”

他的声音中有几分凉意,显得有些遥远。

叶倾怀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副夹在功课中的画像,丹青妙笔勾勒着一个俊朗的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登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画上顾盼生辉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陆宴尘,作画人将他画得风姿隽秀,满纸情意,左上角还题着一行清秀小楷——“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是叶倾怀的字迹是谁的?

前世陆宴尘叛变后,她将这幅画烧的渣渣都不剩,以至于重生回来之后完全忘记了这幅画的存在。

这幅画她作了整整一个月,亲自挑选了最好的纸墨,反复修改了十几稿才最终成画。画上的陆宴尘惟妙惟肖,却比他本人更加生动。叶倾怀曾经十分宝贝这张画,她在陆宴尘面前不敢有一丝不敬,便只能对着这幅画像托付痴心。

画里藏着那些少女时代莫名的欢喜和失落,是她的秘密,是她的软肋,却也是她的珍宝。

此刻,这份秘而不宣的心思就这样,赤裸裸地横亘在师生二人之间。

如果重生不止一次,叶倾怀恨不得当场自刎,重来一次。

陆宴尘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种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冰山一般的脸上过,比她画上的还要生动。

叶倾怀的目光在那纸画像和陆宴尘之间来回游走了两圈,她飞速起身,行至陆晏尘案前,想要把那张画收回来。

却不想陆宴尘攥得很紧,并不松手,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叶倾怀的面庞。

叶倾怀亲自挑选的画纸质量极好,很有韧劲,在两人暗自较劲的拉扯中竟也完好无损。

“拙作,拙作,不堪入目,别污了先生的眼。”叶倾怀心虚地陪着笑道。

她言外之意是承认了这幅画是自己所作,陆晏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突然就松了手。叶倾怀收回那张画像匆匆回到自己案边,将它压在了一叠书本下,才抬起头对着陆宴尘尴尬地笑道:“不过一副小像,先生切莫上心。”

陆宴尘并不答话,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叶倾怀,叶倾怀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只得又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抄写她的功课。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叶倾怀终于抄完了。她的脑中嗡嗡作响,根本不知道自己抄了些什么东西,她放下笔,抬手拭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却不敢抬头看陆晏尘。

“陛下不愿充实后宫,原来并非西华之故,而是因董公之由。”良久,陆宴尘长叹一声道。

董公是史上最著名的断袖皇帝楚哀帝的男宠董毕,这两人的事迹可谓“流芳千古”,为民间的文艺创作提供了诸多素材。

陆宴尘起身行到殿中,对着叶倾怀行了大礼,长拜在地,道:“楚之衰落,自哀帝一朝始。此事关乎国祚,望陛下心念江山,莫效仿前朝哀帝。微臣虽非董公,却行了董公之事,万死难辞其咎。臣愧为帝师,请陛下治臣祸国之罪!”

他说得义正言辞痛心疾首,叶倾怀却觉得更头疼了。

祸国之罪是什么罪?那是要杀头的。

这个罪他能请,叶倾怀却不能治。一任帝师,太清阁学士,突然之间被杀了头,诏告朝野的文书上要怎么写?难道要写他媚上祸主?那丢的就不只是陆宴尘的性命了,更是皇家的颜面。

更何况,叶倾怀也没把握自己能对他下得去杀手。

“先生言重了。是朕荒唐,不怪先生。若要责罚,朕首当其冲。”叶倾怀好言相劝。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陛下年少,心性未定,是臣未能行好引导之责。请陛下降罪!”他像个迂腐的老臣般在地上长跪不起,似乎铁了心要等叶倾怀降罪。

叶倾怀一向最受不了陆宴尘这个固执的模样,她拍案而起,怒道:“没错,朕是喜欢你。朕就是……喜好龙阳。但把你杀了朕就能不好龙阳了吗?把你陆宴尘杀了,还会有赵宴尘李宴尘,天下有那么多男子,朕还会喜欢上他们。把你杀了有什么用?”

叶倾怀说完,看到陆宴尘的身子明显一僵。以叶倾怀对他的了解,她知道,这是陆宴尘动怒的征兆。见他如此,叶倾怀竟有些畏缩,担心自己说得太过了。

熟料,过了小片刻,陆晏尘却抬起了头来,问道:“那陛下以为,该如何治臣之罪?”

他言辞恳切,神色忧虑,眼中还有一丝叶倾怀看不明白的期许。

叶倾怀顿了顿,正色道:“先生说得对,教不严,师之堕。既然先生言说朕是心性未定,就罚先生将朕引回正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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