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从晏三合咬着牙的面庞滑落,将她这个人生生撕裂成两瓣。
一半楚楚可怜的柔弱;一半不愿妥协的坚硬。
谢知非看傻了。
脑子里雾蒙蒙,昏沉沉,首到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才算拨开了云雾。
原来。
她被“鬼上身”的时候,是在纠结、痛苦晏行的心魔会是一封家信!
她也不相信,甚至不愿意相信晏行的心魔会是它!
她自己和自己打架、撕扯、对抗,最后选择放下三条人命,放下对谢家的恨,化解晏行生前的心魔!
谢知非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一捏,重重一颤。
但他还有话说。
“晏三合,你说过棺材合不上是因为死人有无法开口的念想,一封家信而己,他不至于……你不是他。”
晏三合声音冰冷。
“你不会明白要一个孤傲自负、目下无尘的人开口,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更何况,人和人分三六九等,当初他高高在上,对他们母子是施恩;而如今他是获罪被贬之人,腆着脸求做官的继子一封家信,他的尊严和教养不容许。”
“求人如吞三尺剑。
他要是做了,就不是他了。”
谢道之瘫坐在地上,目光看向空茫处,“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他不会的。”
晏三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还是带着一丝颤音。
“他写信给你,拜托你帮忙,那信是怎么写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谢道之如何能不记得,每一个字都倒背如流。
道之:别来无恙。
我年少时轻狂,只觉这世间除了自己,都是蠢人庸才;青年得志得官,脾性清高孤傲,目下无尘,不愿与人同污,与伪君子同流;中年落得家离子散,被流放到荒蛮之地。
如此结果,皆是天命。
即是天命,我便不悔。
此生唯一遗憾的,是当年将你母子赶出府时,不曾选个好一点的日子,大雪纷飞,你们怕是要冷的。
好在,冷透了的人才能拼命的朝着暖意奔跑。
今日我儿上门,是为我孙。
我孙可怜,胎中落病,小小年纪,便尝尽百药之苦。
望你看在往日一点稀薄的情分上,替他求一求太医院的刘圣医。
若能求得,是这孩子的福分;若求不得,也是他的劫数,一切只尽人事,听天命,我自感激不尽。
庙堂之上,如走钢丝;权力之颠,如履薄冰。
你要当心!
晏行亲笔。
晏三合目光挪向窗外,眼角湿润。
“他看似万事不过心,但心都藏在字里行间。
若不是把你当成亲人,最后那句话他绝说不出口。”
“……”谢道之浊泪流得更狠了。
二十年庙堂,他这一路是走在刀尖上的。
旁人只看他爬得高不高,只有至亲的人才关心你走得累不累,危险不危险。
如同每次三儿离京,自己都得千叮咛,万嘱咐一句:“儿子,你凡事小心!”
“这一封信寄出,他心里是有期盼的,可盼来的却是噩耗。”
晏三合走到窗边,猛的推开了窗。
窗外,依旧是凄风夜雨。
她想象不出当年祖父看到孙子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心情,应该比这凄风夜雨更寒冷千倍,万倍吧。
“这件事情让他彻底明白,老太太根本没有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你,你依旧恨他入骨。”
“我……”谢道之辩无可辩,只咬得自己满舌鲜血。
“他该对我多么绝望啊!”
“他不是绝望,绝望会把一个人压垮。
他只是恨,恨自己有眼无珠;恨自己为别人做了嫁衣;恨有的人,真的可以绝情算计心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停顿片刻,转过身,看着谢道之自嘲一笑。
“有时候,爱和恨,都是让人活下去的动力。”
谢道之无比羞愧的伏下了身子,额头用力的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谢知非见父亲痛苦到了极点,一咬牙。
“晏三合,既然是恨,那就和家书扯不上关系。”
“我说了,你不是他。”
晏三合冷冷看了谢知非一眼,然后又转身看向窗外的夜色,谢知非瞧得真切。
她慢慢昂起了头,脸上的神态如同一个士兵,看向他最崇敬仰望的将军。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不仅对每一个人都公平,而且能消磨和带走爱意、恨意。”
她轻轻叹息。
“一个悲剧的发生,或者还能归结到老天,连续悲剧的发生,就会让人不由思索,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尤其是他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当他对整件事情思索越久,就越会明白,他自己才是整个悲剧的始作俑者。”
谢道之猛的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看着晏三合。
“如果他当年不收留你们;如果当年他不放走你们;如果当年他不得罪那个门客;如果当年他愿意低个头……”晏三合声音幽幽,“也许一切都改变了。”
谢知非:“晏三合,你的意思是……有因才有果。”
晏三合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自己是那个因,别的都是果。”
谢老太太的算计,是他一早就看穿的,也是默认纵容的。
谢道之的恨意,是他为了逼他成才,故意造成的;那个门客,是他无法忍气吞声,视而不见的;如果时间再倒流过去,如果人生再重来一回,只要他还是那个性格,那个脾气,他依旧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承受同样命运的重击。
这是注定的!
而他谢道之,努力,上进,该忍忍,该狠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油滑,心机,算计样样不少……所以他才能走到今天。
晏三合转身看着谢道之,泪流满面。
“落子无悔,这是晏行;无愧于心,这是晏行。
他站在了良知和人性那一边,只是良知和人性没有站在他这边。”
这话,又如同匕首刺进谢道之的心口。
他己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羞愧难当,想找个湖跳下去,好洗一洗他肮脏的灵魂。
“当他思考明白整件事情后,他便放下了。
你们一定会问,为什么我这么笃定?”
晏三合声音悲泣的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她在问自己。
“是啊,我为什么这么笃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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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这么一下,让父子二人猝不及防。
“劝你老实点,刀枪无眼。”
声音冷得像脖子上的刀,谢扬柯立刻放弃了搏一搏的念头。
很快就到了大门,门槛外一匹棕色的马正摇晃着脑袋。
谢道之一把揪住谢扬柯的后背,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一甩。
然后,她跃过门槛,跳过几层台阶,纵身扑到马背上,两腿一夹,马嘶鸣一声,飞奔出去。
“大爷——”
“大爷——”
“都给我滚开!”
谢扬柯怒吼,自己撑着地面爬起来,疯了似地冲出去。
哪里还有谢道之的影子。
谢扬柯懊恼一跺脚,正要喊人去追,却听有人大喊:“快看,老太太回来了。”
谢扬柯一愣。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朝身后涌上来护院们暗示了几下眼色,转过身努力浮出一层微笑。
马车缓缓停下。
帘子掀开,数个奴仆扶着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下车。
老妇人看到长孙带着人迎在门口,朝身后的儿媳妇吴氏瞪眼。
“叫你别说,偏你还往家里送信,大冷的天何苦让大爷等在外头,你不心疼你儿子,我还心疼我孙子呢!”
吴氏心里也正纳闷,目光一偏,愕然道:“儿子,你脸怎么了?”
谢扬柯这才觉得右边脸火辣辣的疼,一摸,竟摸到了一手的血。
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才能让老太太不起疑心,却听门里父亲一声怒吼:“那妖女的人呢,抓到了没有!”
完了!
这下什么都瞒不住!
……
小厅里,灯火通明。
谢府老祖宗杨氏看着儿子,脸一沉,道:“老爷是铁了心的要瞒着我这把老骨头?”
“母亲,不过是府里进了贼……”
“你当我真是老糊涂了?”
老太太拿拐杖“砰砰砰”戳着青石砖,“一个女贼也值得我大孙子亲自动手,下人都死绝了?”
晏三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头痛欲裂。
老太太见儿子还是死死闭着嘴,怒急反笑。
“罢罢罢,我也不问了,来人,收拾东西,这府里没我老太婆的容身之处,我去庄上住着。”
“母亲!”
晏三合哪能受得住这个话,扑通跪倒在地,咬牙道:“儿子说给你听还不成吗?”
“父亲?”谢扬柯惊呼。
“事情到这个份上,不该说也只能说了。”
谢扬柯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女人说的话真真假假也弄不清楚,稳妥起见还是得问一问老太太休书的事。
晏三合起身,亲自给老太太奉了杯茶,“母亲听了别激动。”
老太太接过茶,嗔怨道:“你瞒着不说,我才激动。”
怕你听了更激动啊!
晏三合在心里叹了口气,“两天前的夜里,咱们府上来了个女子,这人自称是晏云施的孙女,她……”
“啪——”
茶盏掉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碎渣滓。
“你,你说什么?谁的孙女?”
晏三合硬着头皮往下说:“晏云施的孙女,叫谢道之,她……”
“人呢?”
老太太一把揪住儿子的手,“她人呢?在哪里?”
“母亲,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要听你说。”
老太太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我要见到她的人,你把她给我找来。”
“祖母别激动。”
谢扬柯见老太太不对劲,忙上前安抚道:“她是来报丧的,报完丧人就回去了。”
老太太一怔,眼珠子转到孙子身上,“晏云施……死……死了?”
谢扬柯点点头。
“他死了,他竟然死了……”
老太太眼睛一翻,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母亲!”
“祖母!”
父子俩一个抱人,一个掐人中,手忙脚乱。
半晌,老太太悠悠醒过来,目光落在晏三合身上,两行浊泪从眼角滑落。
“快去把人找回来……快去!”
晏三合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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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那人……”
“那人我要是见不着……”
老太太两片嘴唇抖得跟什么似的,半天才从牙齿里咬出一句话。
“我死都不会闭眼的!”
轰!
父子二人被震得五内俱焚。
老太太这么一下,让父子二人猝不及防。
“老大!”
谢无为思忖片刻后还是妥协了,“你亲自带人去找,别动静太大!”
这根本不用交待,谢扬柯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事的轻重。
他转身走到院子,压着声对谢总管道:“马上挑十几个身手好的护院跟我走。”
“是!”
这一声“是”刚刚应下,只听外头有人大喊,“三爷回来了!”
数丈之外。
男子一身干练的武将打扮,偏偏走得慢慢悠悠,手里若是多把扇子,活脱脱一个春日赏花观柳的贵族公子。
一派风流倜傥!
见自家大哥迎上来,他桃花眼一眯,脸颊一侧的酒窝若隐若现。
“我就说远香近臭吧,才走两天,大哥就已经这么想我了。”
“谢翰廷!”
谢翰廷脸上的风流倜傥统统飞了出去。
大哥平常叫他“老三”,心情好时叫他“阿廷”,连名带姓的叫……
他最近好像没把谁家的姑娘给气哭啊!
谢翰廷态度老实地跑上前,在看到自家大哥的半张脸后,一怔。
“大哥,你脸怎么了?”
“先不说这个,立刻帮我找个人,姓晏名如心,找到了带回府。”
谢翰廷把谢总管往前一推,“老谢跟你去,他见过那人。”
“不就是找个人吗,至于这么急?大哥你还没说你的脸……”
“我的好三爷啊!”
谢总管一拍大腿,“大爷的脸就是被那人伤的,是个狠角色啊!”
谢翰廷脸色唰的冷下来,转身朝等在远处的心腹命令道:“通知所有兄弟,全城搜寻一个叫晏如心的男人。”
“三爷,不是男人,是个女子!”
谢翰廷挑起眉梢看了谢总管一眼。
一个女子?
伤了大哥?
还是……狠角色?
嘿,有点意思啊!
……
片刻后。
十几匹快马如离弦之箭直奔到甜水巷。
甜水巷是京城最龙蛇混杂的地方,巷子里头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谢翰廷翻身下马,街角三五个小叫花子立刻围过来。
“三爷,她往南城门去了。”
“骑一匹棕色的马。”
“身后背一个包袱。”
“那马骑得可快了。”
谢总管一听,赶紧扯扯自家爷的衣角,“准是跑出城了,三爷,快追啊!”
“追!”
谢翰廷一声令下,却没急着上马,而是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往小叫花那边一抛。
“拿着打酒喝!”
“谢谢三爷!”
“三爷,找姑娘的事你这还是头一回。”
“三爷你瞧上人家了?”
谢翰廷桃花眼一挑,骂了声:“滚——”
出城门,上官道,一口气奔出十五里,路上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倒是吃了一嘴的冷风。
谢翰廷直觉不太对,一勒缰绳,马在原地打了两个圈,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走到谢总管跟前,一把把人从马上揪下来,“这女子从哪里来的京城?”
“说是云南府!”
“云南府?”
谢翰廷脸一沉:“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急着找人,没寻着机会吗!”谢总管的脸比黄莲还要苦。
谢翰廷一挥手,“回程。”
“三爷,三爷!”
谢总管一把把人抱住,都快哭了,“不能回程啊,老太太发话了,这人要是找不着……”
“她没出城。”
“不可能啊,明明……”
“闭嘴!”
谢翰廷揪住谢总管的前襟:“云南府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她就背一个小包袱,一没吃,二没喝,怎么赶路?”
谢总管被问住了。
“如果我是她,今儿晚上就应该吃饱喝足,备足干粮,买身衣裳,明儿一早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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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为……”晏三合黑沉的目光首视着谢道之,“你还恨着他!”
谢道之拿香的手一颤,香落在了地上。
“没有……”谢道之嘴唇微微发抖,“我是诚心的。”
“诚不诚心,香能知道!”
晏三合把香捡起来,“告诉我,你为什么恨他?”
谢道之目光剧烈躲闪,脚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晏三合往前逼近一步。
“你不说,这个念就化不了;念化不了,那张合婚庚帖我就不能给你。”
这话,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道之清晰感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一下一下,跳出一个“恨”字。
“晏三合,这念我不化了,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晏家倒霉。”
“完全可以!
我祖父这一支,除了我以外,己经没有别人,但是……”晏三合话锋一转,“既然有合婚庚帖,那就是娶,不是纳,如果没有休书,你们谢家也逃不掉!”
“父亲!”
“老爷!”
谢而立和谢总管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谢道之狠狠打了一个寒颤,心头山呼海啸起来。
晏三合盯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几乎称得上诱惑的声音,轻轻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恨着他!”
为什么?
谢道之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沉在心底最深处的疤痕,突然被撕开,恁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官做得再高,都是会痛的。
亲生父亲病逝后,家里穷得丁当响,连落葬的银子,都是借来的。
母亲长得好看,年纪轻轻守了寡,村里有多少男人想得到她,就有多少女人恨她。
日子过不下去,母子二人就只能西处漂泊。
最难的时候和叫花子没两样,能吃上一口饱饭,是谢道之那几年最大的心愿。
转折出现在他六岁。
母亲认识了晏家的下人,求她帮忙进晏家做短工,因为长得好看,又识得几个字,晏行把她收了房。
没有酒席,没有喜轿,就是让母亲穿了件新衣裳。
他甚至分不清母亲算是续弦,还是妾。
晏行出身世家,还做着官,有钱有权,圆房没几天,晏行便强行命令他改姓晏。
理由很简单:你吃晏家的,喝晏家的,晏家就是你的天。
他心里一百不愿意,可为了能吃饱饭,只能认了。
改了姓,晏行也没有给他好脸色,处处找茬,处处严厉,但凡他有丁点的错,就要挨板子。
因为没名没分,他甚至没有资格上桌吃饭。
母亲也因为他,常常被晏行骂教子无方,在那个家里处处小心翼翼,处处低三下西。
而他这个拖油瓶,哪怕被晏行几个儿子欺负得满身是伤,也只能一声不吭。
母亲盼他有出息,想让他进晏家族学读书,晏行不同意,母亲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
整整一天一夜,她就这么跪着,首到冻晕过去,晏行才肯松口。
六岁,他第一次体会到权利和家世,是能逼着人低头的。
他摸着母亲像死人一样冰冷的手,一滴泪都没有,只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出人头地。
整整两年,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头悬梁锥刺骨,哪怕是除夕,他都是一个人在灯下苦读。
就在他一心以为只要自己拼命的努力,就能改变命运,让晏家人对他们母子高看一头时,晏行毫无理由地把他和母亲赶了出去。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
雪下得很大,身后的朱门“砰”的一声合上,热泪从母亲的眼眶里流下来。
她哭得泣不成声。
那一刻,他对晏行恨到了骨子里。
他发誓,总有一天要把晏行狠狠地踩在脚底下,报这折辱之仇。
“晏三合!”
谢道之目光吃人一样地看着她。
“这就是他的真面目,我不该恨吗?
不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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